他们三个人就这样撑着伞,在早晨绵湿的空气里慢慢前行,我看见芳菲的肩膀还在微微的颤抖着,伞下的她单薄无力,走路的步子有些踉踉跄跄。
浣溪宫门口,芳菲站在那儿看着浣溪宫里耸起的青砖碧瓦,沉默了片刻,然后离开,如画则携裙拐了进去。
我默默的目送芳菲直到她消失在路的尽头,然后抬起眼看着天空拼命的眨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头上的天蒙在一层湿气的里,有些模糊不清,我吸吸鼻子,朝尽头消失不见了人影处看了看,然后收回目光,转过身匆忙爬上浣溪宫高高的红色的院墙。
我现在处于生死夹缝中,若是大摇大摆的从大门招摇的走过,让人知道任四月还活着,过不了今晚,我就会让太子那畜生再次送去见阎王,所以,为了我这条小命儿,为了活着,我只能爬墙从后门偷偷儿的溜进去。
“春妈妈……”我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看见如画正伸手叩门,我慌忙跑上去一把拉住了她,她吃惊的回过头来,看到我,眼里闪出了一瞬间的惊喜,随后又即刻湮灭,换上了讶然和惊愕。
“四月,你,你……”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满面惊愕之色,手指着我半日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现在一定不像个人样子,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不说,脸还肿的老高,手上尽是黄土混着血,而且衣服上还破了几个口子,乍一看,活像是关在地下山洞多年又重出江湖的妖怪,也无怪乎她会如此惊愕,可是我没闲工夫理会这些,不待她把话说完,赶紧拉了她躲到一处隐蔽的地方——在这深宫大院隔墙都有耳有眼,更何况在这青天白日的露天地上?步步小心是上上策。
“四,四月……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啊?”她秀眉紧蹙,终于从错愕里回过神儿来,“你昨晚去了哪里啊你?你知不知道春妈妈都急疯了!”
“……如画姐姐,你什么都别问……你快回去,把我这个带给芳菲去。”我说着,从头上拔掉挽住头发的发钗,那些发丝霎时间潮水般浩浩荡荡的披散开来,在晨风里,混乱的从我背后卷到胸前。
“四月,你……”如画惊诧的看着我,我微微一笑,把手里的簪子塞到她的手里,道,“如画姐姐,你把这个带给芳菲,就说……就说今天她出嫁,我没什么送的,只有这个发钗拿得出手,她莫要嫌弃才好。”
如画点点头,又抬起眼看着我,然后摇摇头,苦笑道:“四月,芳菲也是迫不得已才嫁给陛下的,你莫要怪她,其实她……”
“我知道。”我慌忙的打断她的话,我怕她再说下去,我会忍不住掉下眼泪来,我怎么会不知她是被迫的,我的芳菲,那么骄傲的一个女孩,怎么会为了荣华富贵而出卖自己的灵魂?
“我从来都没怪过她。”我声音软和下来,又加了句,是的,我从来都不没怪过她,我又怎么会怪她?她是我的芳菲啊,就算她真的做错了什么,我也断不会怪她一分一毫。
如画轻声的叹息了下,然后笑了笑,握住手里的发钗:“那我就走了,四月,你快些进屋去吧,春妈妈正着急呢。”
“等一会儿……”我连忙又拉住她,她抬起的脚又顿住,然后看住我,我握住她的手,乞求道,“如画姐姐,除了芳菲,拜托你不要和任何一个人说见过我,还有……今天芳菲出嫁,你替我把她的头发绾起来……绾的好看些……”
我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心里陡然生出酸楚,今天芳菲出嫁,而我这个当姐姐的,却只能远远的看着,连去送送她,帮她绾个头发都不能。
如画听完,有些讶然,而后又看出了我突生的悲怆,于是微微一叹息,紧握了握的手,道:“我都知道,你尽管放心吧……我走了。”说完,转过身,低头走开。
我长长的出了口气,又是难过又是欣喜,一会儿芳菲看到那根发钗,知道我没死,那么心头叠加的伤痛会不会小些?那根发钗是从小娘亲命人打造的,我和芳菲一人一根,一白一青,这么些年我一直戴在头上,从来没拔掉它,那是家破人亡之后,唯一和娘亲有牵绊的东西,和那支筚篥一样,也是孤独困苦之时一直温暖我的东西。
我披头散发的推开屋子时,看见春妈妈背对着我趴在桌子上,痛苦的呻吟着,我惊了一跳,慌忙冲上去扶起她,焦急的连连唤了两声春妈妈,然后泪花潸然落下,她有心绞痛的毛病,一急一伤心,病就会犯,我彻夜不回,芳菲出嫁,她怎能不焦急不你心伤?
她睁开眼睛,痛苦的脸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绽放喜色,松开了紧紧抓住胸口的手,一把抓住我,喜道:“四月……四月……”喊了两声,陡然又掩了喜色,错愕吃惊的上上下下看了我半天,然后挣扎着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摸了摸我的脸,然后又翻过我的手掌瞧了瞧,心疼的问道:“四月,你,你怎么成了这样子?你怎么了你?”
“春妈妈……”我张张嘴,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猛然间汹涌而出。
“四月,到底是怎么了?你昨晚怎么一宿都没回来,回来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春妈妈紧紧的捉住我的手,又是焦急又是心疼的问。
我摇摇头,一头扑到她怀里,压抑了许久的悲痛在顷刻间喷薄出来,嚎啕大哭。
昏天暗地的哭过之后,我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空,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疲倦与空洞,春妈妈含着泪扶着我坐到桌子旁,然后静静的坐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我哭泣,她从来都是这样温婉的女人。
“春妈妈……我要带着你和芳菲离开这儿。”激烈的恸哭之后,我的心像浪潮褪尽,已悄然归于平静,沉默了许久,我终于淡淡开口。
除了离开,已经没了退路,也许七年前我就不应该带着芳菲来曌月。
“为什么?”春妈妈讶然的问道。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将昨晚之事一一说了,语气平静淡然的像一片飘过,不着一丝痕迹,可说话间我的手脚却不停的在颤抖。
春妈妈听完,怔怔的看了半晌,然后站起来,走到我旁边来,伸出手摸着我的脸,颤抖着唇,问道:“痛吗?”说完,两行泪已经顺着她有些憔悴苍老的容颜流了下来。
我摇摇头。春妈妈哆哆嗦嗦的抚mo着我的高高肿起的脸庞,突然之间,猛然抱住我失声恸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喃喃叫着芳菲。
我的眼泪止不住又落了下来,心底褪去的潮水哗啦一下子又涨了起来,在春妈妈支离破碎的哭声中,我终于又失声,然后痛哭,记不得这场悲哭持续了多长时间,多少年后,我回忆起来,犹记得那痛彻心扉的痛,淋漓尽致的悲,仿佛把我前十五年的掩藏的泪水都哭了出来。
春妈妈从外面打来了水,我泡了澡,然后起身坐在铜镜前,春妈妈在一旁给我梳头,我们两个人心里都载着满满的悲哀,默默无语。
“咱们离开这儿后去哪儿?”春妈妈捏着我的一把青丝,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如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一步看一步,或许,脚下还有柳暗花明的路但是,若呆在宫里,我就只有是死路一条。
“嘭嘭嘭”一阵敲门声猝然响起,我惊了一下,春妈妈和铜镜里的我对了一下眼色,然后放下梳洗发钗,走去外面。
“春妈妈……四月呢?”皓月明亮的声音赫然跳入我的耳朵,我捏着梳子正在梳头的手猛然间停止了动作,心也陡然间慌乱起来,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我要是走了,他怎么办?我说一生陪他左右的……
“三皇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四月刷马桶啊,怎么我去后院没看到她呢?她人去哪儿了?”
我的心蓦然酸楚起来,他一大早的跑来,竟是来帮我刷马桶的,他怕我累着了,怕我一个人孤独寂寞了。
“……四月她,她去芳菲那儿了。”
“哦。”皓月声音有些颓败,“那我一个人先去后院帮她刷着吧,不然,等她回来,刷不完的话,又忙得吃不上饭了。”
然后是渐渐的脚步声远去,门吱呀之声关上了,我看着镜子里肿起的脸和破了的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心里默默呼唤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