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青夏连他的行李整整占据了一辆电瓶车,沿着花岗岩铺就的石板路缓缓而行。右边的钟乳石在彩灯的映照下,有时呈现出蓝色,仿佛在山洞里能够看到蔚蓝的天空一样;过了一会彩灯又变成白色,它又像天空中浮游的白云一样;再过一会,彩灯又呈现出红色,就像东方破晓,火球一样的太阳冉冉欲升,立即跳出了地平线;在不知不觉中,彩灯又变成了金黄色,很像夕阳西下,余光留在空中伴随人间,阻挡黄昏。当彩灯照到尤九雕的一座石头女像时,肖青夏赞誉道:“真是匠心精巧,这比庙里那些石像更逼真。”
女解说员用话筒广播道:“这些女石像的雕刻者叫尤九雕,他一生四十年是位光棍石匠,他把自己对异性渴望的人之常情,寄托到自己的作品中,由于野狼沟在改革开放以前长期吃不上饭,终年以桃子维生,使村里妇女外流,这二十来尊石像就是当年的历史见证。”
电瓶车上的肖青夏听到这些话,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烫了,因为他这半生几乎都没离开过女人,有时还多到争风吃醋的境地。不禁想起一句俗话:饱汉不知饿汉饥。一阵羞愧之感忽然袭上心头。
电瓶车开到石路拐弯处,右边的水域变大了,变宽了,还停泊了许多游艇,有些游人在买票候船。已经捷足先登到船上的人,又摆手同岸上人打招呼。电瓶车司机向肖青夏说:“坐船比我这电瓶车还快。”肖青夏看着自己行李很多,又想起昨夜做梦的危险,便摇头道:“还是安全第一呀!”
灯光打到水上产生了夜空上布满繁星的效果,一盏最大的圆灯倒映在水中宛如明月,小小的游艇都消失在一个明亮的圆洞里,这是洞里水域同野狼沟的一水翠湖之间的山岩被打通,小船可以在洞内洞外两个水域之间往返。当肖青夏的电瓶车从最原始的狼洞入口开出来时,他深深地感到,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野狼沟的翠湖在群山环抱中,由于水中的高钙所形成的特殊蓝色同蔚蓝的天空形成相互辉映的对照,使人常常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水。湖边两岸的山坡上簇拥着矮小的石屋,这是原始的野狼沟,在灰色丛生的石屋上头是个白色风力发电机,它的三叶风扇不停地旋转。这个高高耸立的庞然大物,同它脚下的石屋群相比,真是鹤立鸡群了!
越过石坝,又是一个湖,叫二水。它比一水的水面略低几尺。两岸多是四层小楼。再往西走是三水,也是由石坝砌成,水面又略低几尺,两岸全是五六层高的楼房,都已粉刷成黄色和棕色,也有几幢是红色和蓝色基调,这里也竖立起一座同样大小的风力发电机。这个白色的庞然大物足有二十层楼高,同身边的楼群相比,也是鹤立鸡群了。第三座风力发电机安装在半山坡上,它的架身不是角钢编织成的,而是封闭的筒状塔身,内有升降电梯,以供游人上到塔顶观光。在它的对过四水彼岸,有一架灰色的直升机停泊在平坦的开阔地上,这就是临时简易机场了。
肖青夏看到这里不禁回忆起三年前,他骑马翻山越岭来为吴月红作房地产投资考察时的情景,真是今非昔比了。这个野狼沟的变化未免有点太神速了,又都是谁来设计的呢?当然它从来都没有纳入到小镇的城建规划和开发规划中。这个村群众的自发建设并不亚于小镇官方的专家规划,至少也是各有千秋了!一向自命不凡的肖青夏这时忽然觉得自己的形象并不那么“光辉伟大”了!正当他内心思潮荡漾起伏,双眼凝视陶醉在仙境般的山水画中时,电瓶车驾驶员问他应该把行李卸到什么地方。这时,肖青夏才发现,电瓶车正停在三水的售楼处门前。
肖青夏买了一套一室一厅,又置了最简单的家具之后就开始了在野狼沟里的旅游。每天都围着翠湖转两圈,从北坡的养鹿场到南坡的水果加工厂,他都仔细地进行了观察,见了年纪大些的老者,他总愿意打听:“您说说这小小的野狼沟倒是很出人才,能在短短几年内旧貌换新颜,令人惊奇,不可思议。”
他得到的回答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鹿场的尤江说是野狼沟的水土好,出人才;赶马车的三混混说是野狼沟的空气好,人的脑瓜子就聪明;饲养员尤老大说是野狼沟的老师好,教出来的学生都聪明。肖青夏便进一步追问道:“老师是谁啊?怎么个教法?”
尤老大一边抽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咱沟里的小学老师是个大学生,是村长从小镇里捡了个老婆,叫张文野,是个嫁出闺女的冤案。”
这个名字对于肖青夏来说是多么耳熟啊,难道这真是他二十多年前的初恋情人吗?肖青夏立即拔腿跑到北坡,简陋的小学校由于学生少还保留它的原始状况,设在村长家西边的一个小院子里。当时校长兼老师的张文野正在给不同年级的混合班学生讲课,那双飞舞的大牛眼,还是那样炯炯有神。肖青夏压抑不住内心的激情,失声地喊了一句:“文野!你在这,真没想到。”
下课之后,张文野认出了肖青夏便叹息道:“是我爸爸这本书稿把你害苦了!到哪找你,也找不着。”
“实践证明,你爸爸这本书稿是部好书,稿子还在吗?”
“你还想给它出版吗?”
“当然,快给我。现在正没事,在哪呢?”
晚上,张文野把一大包书稿送来时,她成了肖青夏新居的第一个客人。看到眼前的初恋情人虽然韶华已逝但却风韵犹存,痛苦的回忆使她眼眶充溢着温情脉脉的热泪。出于礼貌她要起身告辞了,肖青夏却像开玩笑似的笑道:“你当初不是有过这样的承诺吗?谁给我爸爸出版这本书,就跟谁睡!”
张文野拭去眼角上的泪花,苦笑道:“是啊!我那时什么都没有,怎么去等价交换?只有牺牲自己。现在,咱们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出书的一切经费我都能负担!”她在感情上是多么向往重续旧梦,但在理智上却要恪守道德规范。她站起来,双手整理了一下披肩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肖青夏。
每当张文野在家里做点什么好吃的,她总本能地想到肖青夏,为了不让丈夫尤保民发现这些蛛丝马迹引起家庭纠纷,就让二儿子尤寻财给肖青夏送个饭盒去。日子常了,尤保民总感到妻子同这位肖专家之间有些感情瓜葛,不禁产生了醋意,但他又是个不愿意得罪人的老好人,猪腰子脸上的眉眼鼻子嘴又集聚到一块,就立即会想出个对策来。冲儿媳妇尤四亚说道:“寻财这辈子没出过大门,工厂里有什么出差的机会,也应该让他出去开开眼界,要经风雨见世面嘛!”
身为经理的尤四亚早就把丈夫看做是个废物,就乘机冲他命令道:“明天厂里有一卡车果汁要送到县办事处,你跟车去,帮你哥照看几天,让你哥回来汇报工作,再研究研究县办事处的经营方向。”
尤四亚的本意是让尤寻租回来替代弟弟的丈夫位置,可是尤寻租在县办事处却不乏女人,他招聘的几个雇员全是姑娘,而且都有几分姿色,就是干体力活不能出力,押车的尤寻财成了装卸的主力,他累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哥哥转达了尤四亚的意图。
尤寻租自从有了八百万的启动资金以后,就想出了两个发财致富的最快方案:白天领着两个文化高的女雇员到股票市场中观察行情,熊市买进,牛市抛出;晚间领着两个熟悉赌场的女雇员去押宝,先是小赌,一次赢输不超过几千元,后来就大赌,出手就是几万,甚至几十万。当弟弟尤寻财押果汁车到来时,县办事处的八百万元已输去大半,如果再还上欠债的话,办事处就会穷成个空壳。而刚进来的果汁又一时难于兑现,尤寻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他曾打过多次电话向吴月红借款,可是吴月红就是不开手机,尤寻租就决定亲自去一趟,当面借钱,总不能一点面子不给。不料吴月红只答应借给他五十万,还得过些天才能把款转到县办事处,理由是她的钱被朋友借走了,一半天要不回来。
尤寻租寻思:吴月红之所以不肯同他靠近,这中间就因为有个肖青夏,如果没有他,也许他同吴月红早就正式结婚了,于是便把满腔怒火都转移到肖青夏身上了。气哼哼地冲弟弟问道:“肖青夏到野狼沟去干什么?”
弟弟尤寻财不假思索地答道:“去养老呗,现在咱沟里有一半住户是老头老太太,来短期旅游的就更多了,每天都有,还成帮成伙。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十几个饭馆和酒店都满满的。”
尤寻租嫌弟弟太啰嗦了,就恶狠狠地说:“你能不能帮我把肖青夏给收拾了?”
“收拾了?”尤寻财没明白哥哥的意思,瞪着一双呆滞的眼睛,使他的洼峪脸更显得上下两头翘中间洼,很像父亲尤保民。
尤寻租悄声解释道:“要没有他插在中间捣乱,我早就和吴老板结婚了,上小镇去帮她经营宾馆了,这个县办事处就可以让你来干主任了!”
尤寻财听了,真是喜出望外,裂开嘴笑嘻嘻地说:“到县里来,太好了!”他转身抬眼环顾临街的大厅,好像发现有什么美中不足似的,点头道:“在这屋打石头,怕崩碎了玻璃,得换个地方……”
尤寻租焦急地斥责道:“叫你来当主任,还打什么石头啊?”然后又压低了嗓门嘱咐弟弟:“你就把肖青夏干掉就行!”
尤寻财牢记着哥哥的嘱托。回到家里之后正碰见父母吵架,原来是父亲尤保民发现张文野同肖青夏之间的关系不正常,一般人初次交往总是爱打招呼,尤保民看到妻子张文野同肖青夏见面时从不大声寒暄,而是悄声说话,好像他们两人之间早就认识,交情很深,他还发现肖青夏的相貌很像自己的大儿子尤寻租,不禁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在小镇刚认识张文野,只同她睡过两宿觉,没过多久张文野的肚子就忽然大了起来,当时疯疯癫癫的张文野还常说:“谁能帮她出版爸爸的书稿,她就同谁睡。”这一连串的疑问不能不使尤保民联想到妻子张文野同肖青夏之间存在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当然张文野现在的精神早已恢复正常,她不能轻易说出肖青夏正在帮她整理书稿,以免引起丈夫尤保民的疑心和联想。尤保民也不想把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腾出来,让邻居听了也笑话,只是就事论事地指责张文野不应该太殷勤了,总给肖青夏去送吃的。张文野的辩护理由是:“人家肖先生是专家,是镇政府里下来的干部,刚死了妻子,自己又不会做饭,送点吃的也应该,多交个朋友多一条路,现在又不像早先那阵,光吃桃子,连饭都吃不上,别那么小气!”
当尤保民看到二儿子尤寻财回来时,就想结束这场争论,冲儿子说道:“好了,别吵吵了,以后,你妈有什么好吃的想送给那位美男子,还是得你去跑腿,别让他把你妈的魂儿勾了去。”
一天晚上,吃完了饺子,张文野收拾了一个饭盒,冲二儿子说:去把这盒饺子送给肖专家,顺便把上回的空饭盒带回来。”
尤寻财敲门,屋里没有声音,却亮着灯,推门进屋一看,肖青夏坐在椅子上披着棉衣已俯案睡着了。桌子上满是稿纸,还有一盒香烟和打火机,这时尤寻财的耳际忽然回想起哥哥的声音:“把他干掉。”“把肖青夏收拾了”。尤寻财觉得时机到了,又怕他突然醒来,就把饭盒放到桌子上,颤抖着嗓音,轻轻地喊了两声“肖专家!”见他仍沉睡不醒,就把桌上稿纸用打火机点燃,感到火势不大,又把放到床上整理好的一本本书稿统统拿到桌上助燃……
尤寻财跑到楼外时,已明显看到三楼上的肖青夏窗户火光冲天了,他感到惶恐心虚。跑到自己家时心跳更厉害了,床上的尤四亚又喝醉了,和衣而卧。尤寻财将她棉衣脱掉,两人抱在一起,以求缓解自己的心跳,不料尤四亚摸了他下身就又睡眼惺忪的骂道:“老是根面条,还抱我干吗?快滚!”
肖青夏被大火烧醒,满头满身是火,木椅和写字台已冒起一尺多高的火焰,他逃出去已是焦头烂额了,众人赶来扑灭了大火。治安警察经过一番侦察,认为尤寻财有重大嫌疑,邻居有人指认尤寻财在着火时从楼门跑出,在事实面前尤寻财只好承认是他点火抽烟所致,但却没有供出哥哥的唆使。二儿子被拘留后,母亲张文野最关心的是先父的书稿,进屋一看现场,大部分书稿已化为纸灰在地上随风飘舞,用手拾起被烧去一半的残页,不禁大哭起来:“我爸爸的书啊!《价值规律的冤案》真是冤哪!”突然又旧病复发了,头不梳,脸不洗,逢人便说:“谁能找回来一页书稿,我给他十块钱,谁能给我爸爸出书,我就跟谁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