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宇翔与月华公子，也就是易容后的苏小夜，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并肩走出烟雨楼。
夜晚的街市似乎真的格外繁盛。
古色长街火树银光，笑闹的人们熙熙攘攘。水道石桥游人如织，五光十色的灯笼在小孩子手中满街流窜，烟花弹跳飞窜爆裂绽放，如烟、如雪、如火树、如银花，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清风拂面，吹皱一湖心水。这样的夜晚仿佛一场甘霖冲刷了内心的烦躁，使人神清气爽，轻松舒适。
二人凭栏而立，面对着忽明忽暗、亮光闪闪的湖面，心中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公子真是好胆识、好气魄。今日相见算是你我有缘，在下尹框，想请公子到小院一坐，不知公子能否赏脸？”龙宇翔望着身旁懒散的靠在栅栏上的苏小夜，嘴角挂着亲和的微笑。
尹框？呵呵，一个‘尹’字下面加上一个框口不正是‘君’字嘛。
苏小夜望着眼前的美景，眸子流光溢彩，清浅淡笑显得格外轻松：“在下月华，徒得一个‘公子’雅号，让尹兄见笑了。夜色正好，月华就打扰尹兄了。”
“哈哈……说什么打扰不打扰，公子肯卖给尹某面子，尹某感激着呢。影，备车。”龙宇翔爽朗一笑，寒澈的眸子闪耀着点点得意，吩咐身后的暗卫备车。
他不是个刚愎自用的君王，相反，他最善于唯贤是用，唯才是举。今日慧眼识人，怎能轻易放过？
一路穿过繁闹的街市，马车在一处清幽的宅院前停下。
苏小夜下车略一打量了这片院子。小院不大却清雅别致，高贵典雅。虽是秋分时节，但院中景物犹如繁夏般葱郁茂盛，花香四溢，草色青翠。
夜幕下的小院看似静谧安宁，可苏小夜清楚，那隐藏不见的地方定有大内高手守卫，这小院就像个绝对安全的保险箱。
苏小夜心中感叹：皇帝的秘密别院还真是别有洞天。人人都说皇宫是最华贵的地方，岂不知，这个小院的价值就远比皇帝的寝殿贵重。不然，在这落叶时节，怎能有那些常青不败的夏景？
龙宇翔领她进书房，对侍立在门口的老仆吩咐：“华叔，煮泉水招待月华公子。今天楼里进来了雨前龙井，公子可有口福了。”
焚香除念，洗杯去凡，玉壶养汤，甘露润茶……
年越古稀之年的白须老仆跪坐在二人桌前为他们煮茶。老仆手法纯熟，动作精炼，一路下来如行云流水，优雅自然。
苏小夜慵懒的坐在椅子上，兴味的盯着老仆手上的动作，嘴角清浅的弧度昭示着她的好心情。
“公子也对煮茶感兴趣？茶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道心境。”龙宇翔慵懒惬意的靠在椅背上，看见苏小夜灼灼的目光，轻笑着说道。
“这杯茶能否由月华亲自来煮？月华云游四海之时，曾见过有人用花瓣上的露珠与各种花瓣做料煮茶。月华有幸得尝几次，花茶的口感与茶叶的口感大相径庭。虽然茶叶清香，却不如花茶甜蜜。月华口味重，生平最是喜爱花茶，各式各样的花茶，月华爱之甚笃。”苏小夜淡淡瞥了一眼龙宇翔，侃侃而谈，娓娓道来。
“哦？尹某还是第一次听说花瓣也可以入茶呢。今日就借公子之手也让尹某喝上一盏花茶如何？”龙宇翔寒澈的眸子如夜晚的明星般闪耀，兴致盎然的望着苏小夜笑道。
“好啊。那就借尹兄的茶具一用了。”苏小夜也不客气，对老仆清雅一笑，“有劳华叔到小院中采撷一些鲜嫩的玫瑰回来。”
老仆向龙宇翔方向望了望，龙宇翔冲他摆摆手，便客气的回道：“是，请公子稍等。”
片刻，老仆摘了几朵娇嫩鲜红的玫瑰回来。苏小夜接过花朵洗净，开始煮制花茶。
月白长袍的苏小夜一举一动优雅出尘，气质非凡。
待泉水二沸之后，苏小夜提壶振袖，只见一线泉水冲破红茶，白瓷杯中，一团轻红翻腾。
水壶有节奏地三起三落，清幽茶香沁人心脾。
待浮在水面的花瓣慢慢沉入杯底后，苏小夜抬眸一笑：“冲水凤凰三点头，月华向尹兄致意，谢尹兄热情招待。”
龙宇翔眸子晶亮，心急道：“尹某闻着茶香就已经亟不可待了，公子赶快‘奉茶观音捧玉瓶’吧！”
苏小夜双眸一亮，抬眼望了望龙宇翔，笑若幽兰：“原来尹兄也是懂茶之人。”手中动作不歇，“佛教故事中传说观音菩萨常捧着一个白玉净瓶，净瓶中的甘露可消灾祛病，救苦救难。月华把泡好的茶敬奉给尹兄，正是”观音捧玉瓶“，祝福尹兄万事顺心，年年健康。”
“过奖，多谢。”龙宇翔接过苏小夜递来的白瓷茶杯，深吸一口茶香，那从未有过的香气让从小就品惯百茶的他也忍不住为之倾倒。
苏小夜微微一笑，正色道：“茶德四字，‘理、敬、清、融’，品茶可使人心静气平，清和宁定。古人有云：‘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中澹闲洁，韵高致静’，所言甚是。”言毕，抬手一饮，闭目略回味。
龙宇翔灼灼的凝睇着清雅恬静的月白长袍少年，眼前竟渐渐出现了幻影，仿佛这个清雅的少年正是凤仪宫那个淡漠宁静美人儿。
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龙宇翔深吸了一口气，静了静心，也跟着细品杯中之物。
一股至清至醇，至悠至远的韵香自上而下透彻心扉。龙宇翔霎时如醍醐灌顶，心驰宏宇，神交自然，物我两忘，回味无穷。
倏地，龙宇翔睁开眼睛，苦下了脸：“糟糕。”
“呃？”苏小夜不明所以，抬头看他。
龙宇翔一脸苦相：“饮了此茶，天地间都不知什么可以入口了，如果我以后喝不到可怎么办呀？”他灵机一动，马上厚着脸皮道，“要不公子与尹某结交，咱们以茶会友陶冶心性，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苏小夜气乐了——见过不要脸的，可没见过他这么不要脸的！又不好得罪他，于是马上转移话题：“尹兄也该听说了京城近日连续崛起了很多酒楼、妓馆，听说那些商业都是流丹人所为。月华不才，闲云野鹤一个，却心忧国事，如今流丹国在宇拓南关经常闹事，战事一触即发。也不知道当朝掌权者对于此事是何态度。今日月华在‘天下第一楼’竟然遇到了流丹国国主，方才在烟雨楼发生的事情尹兄也都看到了，月华心中猜测，烟雨楼很有可能是流丹设置在我们皇城中的秘密联络基地。”
龙宇翔面色一黯，搁下手中茶盏：“尹某也有察觉。烟雨楼的确存在诸多问题。没想到流丹小贼竟然如此猖狂，竟然将歪主意打到了我宇拓皇城之地。我宇拓泱泱大国若是任其如此放肆下去，宇拓万万臣民岂不是妄为世人！”
苏小夜似叹息又似讥诮：“高第良将怯如鸡。将门一代不如一代，朝中又缺少爱国忠君的将才，武不足以安邦，国之颓势。更可况，右相反叛之心昭然若揭，如今国局****，能挑起顶梁的人才实在是少之又少，能力太弱、太弱了！”
龙宇翔阴寒着脸，寒澈的眸子凝上一层薄霜，手指捏搓得茶盏咯咯直响，他低头不语，事实就在眼前，大敌当前竟无一人主动请战，国之颓势，国之颓势啊！
“啪！”茶水四溅，鲜血沿着碎裂的瓷片流到地上，某人已然愤恨不觉，眼眸低垂，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哎……”苏小夜轻叹一声，伸手将龙宇翔受伤的手臂拉过来，拨去深嵌入肉里的小瓷片，自腰包取出药瓶为他修理伤口，上药包扎。
“其实，月华这有一个策略对目前的局势有所改善，只是苦于难见圣上，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向当权者呈递。”苏小夜一边包扎一边故作惋惜的轻叹。
“什么策略？”龙宇翔蓦然抬眸，冰冷的眼神中隐隐闪耀着点点期许。
“《士卒百官晋升章法》”苏小夜抬眸睨了他一眼，眼底不动声色的晕起一层笑意。
“《士卒百官晋升章法》？”龙宇翔剑眉颦起，疑惑的望着苏小夜。
“正是。只是这个策略须动摇国之根本，不知圣上看了会不会将月华视为叛乱一党，会不会对此策讳莫如深，避而不用。”苏小夜在龙宇翔的手臂上打了最后一个蝴蝶结，看着他被巾帕包裹的臃肿的手掌，轻抿了一下嘴，眸光流转盯住他深望着她的瞳眸。
“什么内容，你说说看。”龙宇翔低头瞥了瞥那个蝴蝶结，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望定苏小夜，“我相信皇上他明辨是非，究竟是利是弊他自会给个公正的裁决。”
“《士卒百官晋升章法》就是兵卒百官选拔政策。凡立战功者，即脱离贱籍。士卒作战英勇者，不论出身，只凭战功封官封爵。文官考核侧重实论，授任实践性强的官员，同样按功绩提拔晋升，不论出身贵贱都可官拜朝列，给予面圣的机会。”苏小夜望定龙宇翔正色道。
龙宇翔闻言一惊，复杂的、惊诧的眼神盯着苏小夜，脑海中不知在思忖什么，抿唇久久不语。
苏小夜蓦地自嘲一笑，故作无谓的耸耸肩道：“你也觉得我大逆不道吧？当今各国都遵循世袭制，贵族是国家的根本，人才精英所在，历代官吏将领，都从中选拔，而且对王族数百年来忠诚无比。此策一出，权贵豪门势力必会大大削弱，皇权无人拥护，必导致王基动摇，而民间有实之士却可凭此登堂入室，与将门子弟公平竞争，乃至分庭抗礼。同样，那些饱读经书的文人墨客毕生所学几乎派不上用场，国家需要的是实论型人才，而不是纸上谈兵的空谈型腐朽儒生。一旦，转变科举教育的内容重点，宇拓乃至天下的读书人势必会怨声四起，纷纷上书朝廷，甚至对上位者产生反叛心理，朝堂上的众文臣定会鼎力反对圣上。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权人怕也难以抵御四面八方、来势凶猛的强压。到时，恐国将不国矣！”
“荒谬！”龙宇翔一拍扶手，目光犀利如电！“此乃造福万民之举，功在千秋！”
苏小夜怔愕。静静的看了他一阵，苏小夜眼里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敛眸笑了一笑，笑意里有欣慰，神色却很有点激赏：“只有你……只有你听到我的策论后还能这么支持……”
是的。苏小夜的这个策论已经在脑海中盘亘好久了。她考虑再三，多次都想去给龙宇翔说，可是，毕竟有悖历代祖制，动摇国之根本。
西门洪烈不同意，东方鹤不同意，就连若水、夜煞，青儿也被她大逆不道的思想吓着了，凡是听过她的策略的人都不同意，极力阻劝她不要去招惹杀身之祸，不要去充当众所矢的。
然而，他却能够理解她……
龙宇翔端起茶盏，目光灼灼的望着苏小夜，真心道：“此举利国利民，公子有功于社稷，那些反对之人鼠目寸光，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今夜尹某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不，是我要感谢你才对。除了你，谁又能看懂这策略的真正精髓所在？”苏小夜举杯一饮而尽，狡黠的眨了眨眼睛，盯着龙宇翔道，“恐怕就连皇上都不一定理解月华……”
龙宇翔明显一顿，把玩着茶盏凝睇着苏小夜道：“公子还没有将此策呈上去给皇上看，怎么就断定皇上不会理解你、支持你呢？”
苏小夜狡黠一笑，慵懒的往后一躺斜靠在椅背上：“自古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贱民就是贱民，哪里有什么才能，要从一群麻雀中挑出凤凰，简直就是妄想。皇上久坐高堂，身为帝王，自然是维护皇制，坚守祖宗历法。何况，眼下国有****，臣民凝心力涣散，皇上的忠诚拥护者本就不多，他岂会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实施新政，落得众叛亲离……”
龙宇翔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瓷杯，挑眉轻笑，笑得有些邪气：“公子这么说未免武断。俗话说的好，英雄莫问出处。皇上胸怀天下，睿智多谋，岂是那等陈旧迂腐不堪之人？公子应该对当今圣上有信心。”
“妙！”苏小夜蓦然爆出一声大笑，以手击床，赞道：“英雄莫问出处，这一句真是精华。哈哈，尹框，只有你才能说出这样精彩的话来。这个策略的主旨恰如其分的被你概括出来了，用词既不太过艰涩难懂，又不过于繁闷冗长。难得你竟能一语破的。”清泠的眸子注视龙宇翔，惺惺相惜，无限感叹。
她当真是没有看走眼，他是个绝世的帝王之才！
龙宇翔邪魅一笑，目光复杂的望着苏小夜：“月华公子眼光卓越之处，在于拟定这道策略的出发点。”
苏小夜眸光一寒，转瞬魅惑一笑，挑眉笑问：“请阁下说仔细些。”
“因为月华公子的出发点，并不仅仅是从宇拓之王的观点看问题，而是从天下霸主的高度来考察人才的问题！”
此言一出，苏小夜不禁动容！
龙宇翔定定的凝睇着苏小夜，目光犀利如电：“将选举官吏将领的范围，扩展到军队与平民中，这使国家有机会吸收更多的人才，使得君主在普通百姓心中的地位大大提高。所谓的唯才是举，就说明了人才的重要。治国治国，只要令人才各司其职，国家自可垂拱而治……如果宇拓坚决推行此举，不单宇拓子民，怕是各国民间人才都会蜂拥而来。届时我宇拓不费一兵一卒，兵不刃血便可成为天下霸主。月华公子心比天高，究竟是福是祸？”
“哈哈哈”苏小夜静默一瞬，蓦地抚掌大笑，定定的望着龙宇翔，嘴角有莫名的玩味浮现：“尹兄是在劝告还是警告？月华若是有谋反之心，以月华的才能，尹兄以为，月华会蠢到让你有所察觉吗？”随意的挥了挥手：“月华性情闲淡，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生平最爱游山玩水，四海为家。尹兄不必多心，今日与你想见，自觉谈得投机，才将心中所想说与你听。今夜，月华出了此院，怕是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月华自恃慧眼，以尹兄这身打扮与气度以及这别致的小院来看，尹兄定是贵人。所以，月华的这个《士卒百官晋升章法》还请尹兄根据原意整理出来上表与圣上。月华叨扰多时了，也该告辞了。”
她站起身，对龙宇翔隽俊一笑，一股熠熠的风采瞬间灼亮了他的眼眸。她顾盼神飞，眉宇舒展，挥手间气度潇洒，谈笑间淡定自若。整个人像是一团火，燃烧着近乎妖异的魅力。
龙宇翔微微张着嘴，半眯着眼睛盯着眼前风华绝代的少年，神情渐渐恍惚，心中喃喃：怎生得如此相似……
夜已深，月倚墙。小院中落红纷飞飘落，暗香浮动月黄昏。
走出小院，蓦地，“公子！”
苏小夜转身回望，见华叔从小院中追出来：“公子，这是我家爷让我交给你的信物。日后若是公子云游时遇到什么麻烦，就凭这个到官府中寻求帮助便可。还有，我家爷说了，他随时欢迎公子到小院来共品花茶。爷说，花茶很特别，入口难忘，回味无穷……”
苏小夜接过一块在黑夜里盈盈发光的精致玉佩，正面刻有一条九爪飞龙，‘景辉’两字透着荧光，淹没在龙身中若隐若现。
“好。”苏小夜笑得清婉绝尘，恍惚飘渺：“劳烦华叔代我转告‘口上的尹兄’，说，月华相信我朝帝君是个好皇帝，而且，深信不疑。”
老仆顿时一愣，转瞬脸上了然一笑，望着苏小夜的眼神都显得恭敬起来，深深一礼拜道：“是，老奴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