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崔斯坦赖到很晚，直到护士催了几遍才走。
我靠在床上，却久久不能睡。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个漂亮的男孩子就这样成了我的男朋友，回头想想，都不知道怎么发生的。
回想刚才送崔斯坦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对他说：“能不能暂时不要……不要把我们的事对其他人说？”
“为什么？”崔斯坦张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我巴不得告诉全世界！”
“我……我暂时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阿漫。”想到阿漫，我的心更沉重，甚至有点犯罪感。她那么信任地让我分享她的秘密，此刻我却稀里糊涂身不由己地和她的心上人拥抱。
崔斯坦盯了我一会儿，轻轻抚mo着我的面颊。“听我说，”他的表情郑重起来，看起来又像个深沉成熟的男人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对谁抱歉，也不用感到内疚，我喜欢的人是你，无论对谁我都会这么说。我们相爱，所以我们在一起，怎么会是错？”
我摇了摇头，消沉地说：“不是的，崔斯坦。在一起的两个人，常常是陷在错误里，不同的是能不能拔出来而已。或许你爱上的就是一个错误的人，不过恰恰出现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没有谁错，却是爱错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崔斯坦说，“我只知道我没有选错，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我不怕别人知道。而且我也不觉得，你瞒着阿漫是个好办法。她总有一天需要知道。”
“你让我想想，崔斯坦，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自己告诉她。”
想到阿漫，想到和崔斯坦莫名其妙的关系，我就开始头痛。
我叹了口气，无意识地望着窗外。我的病房在二楼，可以看到楼下的空地上，孤零零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影影绰绰似乎有个人靠在车边抽烟，明灭的火光，像秋夜里小小的萤火虫。是哪个痴心男孩子，在等自己的护士女朋友下班吧。真是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花好月圆，为什么只有我的爱情，会走到这样左右为难的路上？
枕旁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本能地接过来，心思还是一片茫然：“喂？”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的心不由自主狂跳起来。
“若离吗？我是骆岩。”
我屏住了呼吸。
“你睡了吗？”
“没有。”我低低说。
“你现在有空吗，我……我想见你。”
我看了看表，凌晨1点15分。“你在哪里？”我问。
他不答，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看着窗外，楼下那只红色的萤火虫还在亮着。而那辆车……我也认出了轮廓。我的心一下透亮。我对着话筒说：“你等一下！”转身出门，走下楼去。
出了楼门，一眼就看到骆岩那辆银灰的沃尔沃跑车。而他一手握着电话，正狠狠地抽烟。
骆岩看到我，呆了一下，一点点站直，直直地盯着我。他的目光那么幽深，就像丽江古城千回百转的巷子。我觉得自己仿佛是玉龙雪山的积雪，在他的眼光里融化。
初春的夜晚，还是透骨的冷。一阵风吹过，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羊绒的格子长围巾，给我披上。他把我的手，放在他宽大的手掌里，紧紧握着。其实他的双手，又何尝不是被夜色浸得冰冷。
那一刻，我心头涌上千百种情绪，我想骂他绝情，我想怨他不顾我的感受，我想质问他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我想命令他不要每次在我已经决心遗忘他的时候，又出现在我面前，勾起我的心事，阻挡我的快乐……但所有的话涌到嘴边，只变成一句：“你……你来干什么？”
他从车里拿出一只小小的保温盅，递给我。
我问：“是什么？”
“红豆沙。”他的嗓子有点哑，“我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做甜品。”
我呆了呆，顷刻间明白了：“你，上午就来了？”所以他听到我和崔斯坦的对话。可是，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他看懂了我的疑问：“是的。不仅上午，我晚上也来了……我……”他说得有点吃力，“我祝福你们！”
他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很晚了，我回去了，我只是想见见你……”他呐呐地说着。
我继续沉默，睁大了眼睛看他。
他叹了口气，低低说了一句：“天哪，我怕你的眼睛！”然后，他突然一把把我拉到怀里，狠狠地吻住了我的唇。
我头晕目眩，不由闭上了眼睛。我被动地环住他的腰，紧紧搂着他。他的手轻轻地捧着我的脸，轻柔得好像捡拾水面上最后一片花瓣。他的嘴唇柔软而灼热。他的身上如我期待的那样有淡淡的香水味道，仿佛雨后的松林。他手臂上的热力一直穿进我的身体。我好像腾云驾雾一样，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只能牢牢抓住他的衣服，好像一松手他就会飞走。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如果我没猜错，也是最后一次。泪水冲出我的眼眶，淌进我们的唇间。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我们凝视着彼此，好像做了一场梦。
“若离，我很想你！”他说。
他的声音柔得像他的抚mo。泪水从我的睫毛上滚落。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我问。
“我下午就来了。”他说，“我想去看你，但又怕像上次那样惹你生气。我一直在这里给自己鼓劲。等好容易鼓起勇气了，我看见你和崔斯坦从外面回来……他呆了多久，我就呆了多久。”他顿了顿，加了一句，“这臭小子，总有一天我要抽他！”
我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他没有笑，怔怔地凝视着我，很久，才叹了口气说：“我很想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他亲吻着我的头发：“看到崔斯坦吻你，我嫉妒得想杀了他！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逃开你，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办法来逃避你，多少办法！可是，逃得越远，我就越想你！一直到今天，我突然失去了抵抗的力量，我很想见你，我一定要见到你！”他更紧地搂着我，“我不想让别的男人碰你，若离，即使是我最好的兄弟！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像个固执的孩子，喃喃地说。
我好像被催眠了。
他扶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若离，那天在海滩上，我没有回答你的话。我不知道现在说还来得及吗，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连串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是我有生以来最心爱的人，这么多年来唯一让我心动的女孩子！我爱你，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爱你！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换你的幸福和快乐！”
我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泛滥。原来，听你最爱的人说爱你，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就好像草长莺飞，春暖花开。如果说在这之前我的心里还有一丝怨怼，这一刻，也溶化在他的话语里。
“对不起，若离，对不起，”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耳边发际，“我并不是想故意伤害你，我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我这么爱你，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我的头在他的胸前辗转，泪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襟。“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我本来就不应该对你要求什么。”
他轻轻拭去我的泪，自己的眼里却是一片潮湿：“我总是伤害你，你不恨我吗？”
恨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从一开始看到他对弯弯的呵护，到知道他们的婚讯，我只是心痛，不停地、深刻地心痛。我有恨过他吗？我慢慢摇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骆岩。”
“直到今天，直到现在，都没有吗？”
我再摇头：“我永远也不会恨你，如果说有，也是恨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没有希望地爱你！无论你做什么，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向我解释你的理由吗？”
他凝视着我，深深叹了口气：“若离，你总是让我心折。”
他打开车门，把我扶进车里。他自己摇下窗，又点了一支烟，刚抽了一口，就剧烈地咳起来。
我轻轻拍他后背，他好瘦啊，肩胛骨高高地突出来。
他顺势拉住了我的手，在他的脸颊轻轻滑着。“上周，我带弯弯去做检查，”他慢慢说，“医生说她的病情恶化，最多只有半年寿命。”
我惊跳起来，看着他。
他悲伤地摇头：“我们又复查了几次，结果都一样，毫无希望。”
“这就是你要娶弯弯的原因了？”我问。
他点头，凄凉地看着我：“这是她最大的心愿了，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的心里也是一片凄楚。上帝多不公平，那么善良无辜的女孩子，在鲜花一样的年龄。在那一瞬间，我立刻了解骆岩心中的重荷，心里一下浮上歉疚。
“对不起骆岩……”我嗫嚅着，“是我不好，我不知道……”
他无助地看着我：“若离，你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说不出话。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无数念头在我心中交织，剪不断理还乱。可是，总是要有个人打破沉默，就好像，总是要有个人更理智一点，结束这样不能进也不能退的绝境。
我抬起手，轻轻抚mo着他的脸。他真的又瘦了，这样情义之间的挣扎和煎熬，给了他太大的压力。“骆岩，”我轻轻说，“别问我你该怎么做，你不是已经做了正确的事吗？你是应该像现在这样，来跟你一直牵扯不断的女孩说再见，然后，全心全意去陪伴那个最需要你的人！”
他的眼里闪着泪光：“你不怪我？你责骂我一顿，或许我的心里会好过一点。”
我看着他，就好像第一天在丽江看到他一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有多长？五天？六天？从来没有过甜蜜，只有辗转的痛。可为什么，每次想到他，在痛的背后，总是坦荡荡的踏实。我倚靠在所有关于他的回忆中，就好像倚靠在他温暖的胸膛。
“你有没有读过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我问。
“没有，”他像那一天在“信徒”咖啡厅里一样，语气里是求恳和折服，“告诉我吧。”
“她写过一首诗，里面有这样一句话：‘AndthatIlove∕Isbytheeonly∕whomIlovealone.”我背给他，“‘我懂得了爱，当我紧挨着你－－我唯一爱慕的人’。”
他动容地看着我。
“骆岩，认识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清晰地说，“我怎么会怪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这么多年，我生活在单调狭小的世界里，直到我遇见你。你让我发现原来我自己还有爱的能力，原来我会思念，会渴望，会疯狂，会像酒精一样燃烧！我的世界再不是一片荒芜，因为有你在这里。以前我从不相信宿命，可是现在，我真的期望有来生，那么，我还要和你相遇，我还要爱你！只不过下一次，我也要从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认识你，做你生命中第一个女孩子！”
骆岩怔怔地看着我。一直以来那么坚强的一个男人，此刻在我的面前，泪水盈眶。
“别这样，”我学着他的样子，去吻他的眼泪，“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无论何时，我都会开开心心地去想你，因为我没有看错，你善良、宽厚、有责任感，像我想象的那样美好！我的心里住着一个这么好的男人，我比所有的人都幸福！”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猝然把我紧紧拥在怀里。“若离，告诉我，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他痛楚地说，“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情，只要能赎罪！”
“别说傻话，你没有什么需要赎罪的，”我看着他笑，视线里却是一片模糊，“不过，你的确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他急切地问。
“你能不能，为我戒第二次烟？”
他愣了愣。
“不许再抽烟，不许再咳嗽。把自己养健康，你才有能力照顾另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憔悴？样子一点都不帅，下个月怎么做新郎？”
他想笑，却笑不出，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只银色的“Givenchy”打火机，下了车，扔进路边的垃圾箱。
“我答应你。”他说。
“很好，这就对了。”我振作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知道我需要给他信心和勇气，他才可以把更多的勇气，传递给另一个人。“记住，要乐观，要有信心，许多奇迹都是信心创造的。好好照顾弯弯，把她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我吸了吸鼻子，眼前又水汪汪的一片，“那么至少，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是快乐的。你和我的不快乐，也值得了！”
他动容地看着我，俯下身去，这一次没有吻我的唇，而是印上我的额头，像个兄长，或者最亲密的朋友。
“你该回去了。”我说。
“让我看着你走。”他说，“我舍不得你。”
“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动画片《聪明的一休》？”我问他。
他怔了一下，点点头。
“每一集的结尾，一休都会说一句话：‘到这里吧，就到这里吧’，然后就结束了。”我的心像被虫子咬噬一般，但我还是咬了咬牙，勇敢地向他笑着，“我们两个也是，就到这里吧，故事结束了。从此以后，只放在心里。”
我迅速地亲了亲他的面颊，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我没有回头，一直都没有。可是等我走回病房的时候，发现泪水已经湿透了前襟。
颈上仍然围着骆岩的方格围巾。我取下来，仔仔细细地看。是Burberry的牌子。骆岩用的东西，都很符合他的性格，大气而不张扬。
我把脸贴在围巾上，羊绒柔软如他的抚mo。我的眼泪再次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