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溪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可家里黑漆漆的,就像鸭绿江对面的新义州,毫无生气。
外婆不在家,没有人跟她说话,也没有人能安慰她。蒋小溪垂头丧气地爬上阁楼,撅着嘴巴,紧紧锁上门,像一只被遗弃的小花猫,偷偷躲在阁楼的窗帘后面,陷进一团黑暗里。
她不愿意被人发现,不愿意被人看见她哭泣的样子。
当然,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因为外婆还在医院里,她是个孤单的孩子。
楼底下,有人在梧桐树下乘闲纳凉,胡同口的陈大爷正信口开河地讲着笑话,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他,喧哗游戏,热闹极了。隔壁家安心如的妈妈,正在扯着嗓子叫安安,叫她回家吃饭,“安安,别玩了,快回家吃饭。”
蒋小溪又撅着嘴巴,想起自己的很少见面的妈妈,哭声渐渐小了。她从窗户探出脑袋,羡慕地看着路灯下母女俩手牵手的影子。但只能发一小会呆,外婆在医院里,她还得给外婆煮饭。孤单的滋味是很难受的,她知道。
所以,她不能撇下外婆。
路灯下没有安安和她妈妈的影子手牵手温馨的背影了,蒋小溪叹了口气,抹掉腮上泪珠,身姿灵活地蹦下窗台,去厨房里炒菜煮饭。做了外婆最喜欢吃的烧茄子,拎着中午煲好的鸡汤,又从抽屉里掏出手电筒,麻利地锁好门,“蹬蹬蹬”地下楼。
“小溪,对不起!”止明像个幽灵似的,从黑暗的楼道里冒出头来。
“干嘛呀你?”蒋小溪被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跺跺脚,狠狠地瞪了章止明一眼,一撇嘴,佯佯不睬地继续往前走。
“我来帮你提!”止明夺下蒋小溪手中的保温桶,闷不吭声地跟在蒋小溪的后面。
蒋小溪像是下定决心不说话,脚下生风,越走越快。
止明紧追不舍,可抱着保温瓶,步子趔趔趄趄。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停下来恳求道:“小溪,你慢点,我跟不上你了。”
“理你!”蒋小溪嘴硬,可脚步还是停了下来,在路灯下踢着小石头,等他。
止明凑过去,讨好似朝她笑笑。
蒋小溪扭过头,又拉下一张铁青的脸。
止明尴尬地摸着后脑勺,忙问道:“外婆……外婆好点了没有?”
“要你管!”蒋小溪继续快步向前走,走了约莫五十米,忽然转过身,看着被远远落在后面的止明,大声叫道:“喂,四眼!”止明小学时候就开始戴眼镜的,所以大家都叫他“四眼”。
“嗯?”止明抬起头来,疾步走了过来,好脾气地问:“你叫我?”
“是叫你!”蒋小溪站在人行道前,掐着腰指挥,盛气凌人地说道:“我叫你快些走,马上就红灯了,快点快点,看你慢吞吞的像只乌龟,等你到医院,汤都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婆又不能喝凉的。”
其实,蒋小溪早就不生气了。可她不愿意那么快跟止明和好,不愿意那么快就和声细气地跟止明说话,她就是故意地想要欺负章止明。
就是,就是故意的。
就像,她觉着所有人都欺负她一样。爸爸妈妈在欺负她,把她一个人撇在丹城;班主任欺负她,明明上课时是同桌汪明敏一直跟她偷偷讲话,但班主任只批评她,因为汪明敏是副市长的女儿,而她只有外婆;楼下的安心如的妈妈也欺负她,因为她没有那么多好看的裙子和洋娃娃。
只有外婆和止明对她好。她不能欺负生病的外婆,就只好委屈章止明。
十四岁的蒋小溪还是个小心眼的女生。
医院里,长长的走廊里,渗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止明一脸厌恶地捂起鼻子。
蒋小溪瞄了一眼止明,撇撇嘴,讥笑道:“亏你爸爸妈妈还是医生,你却连消毒水都闻不得,真娇气。”
青春期的男生,个个都当自己是男子汉。止明也不例外,他最烦别人说他娇气。听蒋小溪讥讽,也冷笑道:“难道非要跟你一样做个怪人,花香处处,绿草芬芳的,你偏偏喜欢这刺鼻的味道——”
“我喜欢!就喜欢!怎么了?”蒋小溪仰着头,一脸挑衅地说:“怎么了?怎么了?”
她就很喜欢。喜欢消毒水里这份干净的味道。
“爱喜欢不喜欢!”止明别过眼,嘟嘟囔囔了句,“我懒得理你!”
“爱理不理!”蒋小溪冷冷地瞥了止明一样,朝外婆的病房走去。
在蒋小溪年少的记忆里,一直有这么一份固执。她总是认为,有消毒水味道的地方,没有细菌,也没有坏人,是最最干净的地方。后来,蒋小溪等她遇到了乔且行,才知道,原来爱上了一个人,就迷上了他的味道,迷上了爱的味道,幸福的味道,甚至折磨的味道。
“外婆呢?”蒋小溪看着外婆的床上没有人,甜甜地笑着问和外婆同病房的叔叔。
“噢!你外婆下楼打电话去了,她让我跟你说,等你来了,坐在这等她”,隔壁的叔叔在看《读者》,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蒋小溪淡淡地“哦”了一声,坐在床沿上,两只脚在地上滑来滑去,脑袋东摇西晃。她瞥到止明被汗水打湿的衬衫,又问道:“四眼,你偷偷跑出来,你妈知道吗?”
止明忙点点头,说知道,妈妈知道。
其实,蒋小溪知道止明肯定是偷偷溜出来,回家后,他还得挨骂。她心里很感激地看着嘴巴上泛起毛茸茸小胡子的男生,却嘴巴却像是紧紧关上的门,她像个执拗的小石头,偏不肯开口说一句,谢谢。
过了一会,外婆回来了。
外婆的脸色惨白,看起来很难受,她单手捂着胃,佝偻着背,慢慢地走进来。外婆很高,弯腰时,头垂得很低,像个半圆仪。蒋小溪赶紧跳下床去搀扶外婆。隔壁的叔叔听到了响声,终于肯放下手中的《读者》,过来帮忙,他关心地问外婆,“老人家,胃又疼了?”
外婆勉强地笑了笑,脸色更白了,像是书法课上铺开的长长的宣纸。外婆躺下时,紧咬着牙齿,疼得说不出话。蒋小溪眼圈又红了,那一刻,她宁肯疼的人是她自己。她不让外婆有一点难过,不让她爱的人有一点点难过。
蒋小溪偷偷扭过头,拭去眼泪。止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小溪。
蒋小溪,朝他笑了笑,像是心里有了支持。
蒋小溪知道外婆得的是胃癌,还是晚期。外婆故意瞒着她,可她偷偷看到了医院的化验单。外婆不说,她不多问,背地里,却让止明把他家里治疗胃病的书借给她看。看到书上说,胃癌晚期几乎没有什么治愈的可能时,蒋小溪躲在被窝里偷偷啜泣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醒来时,眼睛红肿的像一只烂桃子。她怕外婆看到,担心自己,早饭也没吃,就跑去学校。
她恨妈妈。外婆病了这么久,都看不见她的身影。
可外婆躺下后,却跟她柔声说:“小溪,等你妈妈来了,你要好好听她的话,知道吗?”
蒋小溪不吭声,撅着嘴巴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球鞋上的污泥,心想回家又要刷鞋子了,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买白球鞋了。
躺在病床上的外婆,被疾病折磨得形销骨立,脸上也没有了敲鼓唱戏时神采飞扬的表情,她伸出瘦瘦的胳膊,摸着蒋小溪的脑袋,笑着问她:“小溪,外婆明天就要出院了。你高兴吗?”
“出院?真的吗?”蒋小溪有些惊讶,兴高采烈抬起头,像是大漠上久渴的人遇到甘甜的露水,一脸突如其来的幸福,她一脸灿烂地笑着问:“外婆,你的病好了吗?”
外婆点点头,笑着嘱咐道:“你早点回家,明天上午来接我出院,好不好?”
蒋小溪信以为真,跟章止明叽叽喳喳地走了,病房门口,还叮嘱道:“外婆,保温桶里的鸡汤,你不要忘记喝。”
外婆微笑地说好呀,好呀。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外婆却背过脸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