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暮云仿佛就是从那个早晨开始,对江月的防备和顾虑一点一滴卸下。她每隔三天去帮江月换药,将沾有血迹的衬衣悄悄拿到西苑洗干净,然后下一次还给他。江月在镇上的药铺买了些桑叶,配合着一些清神的药材,让她每日服用。
童暮云在童府十九年,从未到镇上走过,大门都没有出过一步。然而自从那晚她要求江月带她去寺堂开始,那堵西苑的墙壁就成了她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她在傍晚的时候翻越那堵墙,江月在那一头的小巷子里等着她。他带她沿着水岸走,穿桥过廊,仿佛他是南浔的主人,而她不过是个客人一般。然而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愿意踏出西苑,只因为某一天她在帮他换药时,他忽然说,“真不能想象,你从来没有踏出过童府。你实在应该出去走走。”
童府没有人会知道她在做着这样一件事情,因为在那座宅子里,没有人会真正在意她。她沉浸在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江月教她用柳叶吹曲,教她用铅笔描画,尽管第一次白纸上的那一片像鬼画符。江月会站在她身后,认真看着她的用笔,有时候甚至手把手教她。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可以感觉身后那人轻微的呼吸,飘荡在自己颈项之间,那种模糊的蛊惑总是让她不能自然。
五月的暖意渐渐渗透这个小镇。童暮云在煤油灯下用手拂过自己画的那些水,那些屋檐瓦砾。她在用眼睛分辨这张白纸上,哪些是自己的线条,哪些是江月的,不知不觉嘴角竟勾起一抹笑容,她想起了画的时候,江月那皱眉的样子。“那边,要棱角分明,对。。。。。。”
“江少爷真是多才多艺对吗?”忽然布帘被掀起,有个声音传入童暮云的耳朵。像是秘密被发现了似的,她下意识将画纸掩手放到身后,“程伯,你进来也不说一声,吓坏了我。”
“若是心中没有鬼,又怎会怕别人的闯入?”程伯神色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童暮云诧异地抬起头,心跳如鼓,“程伯,你在说什么?”
“小姐,江月的确是个能吸引别人靠近的人,”程伯走到她身后,在她躲躲闪闪下将她手中的画抽走,深思地扫了一眼,“自从他调药了以后,你发病的次数也少了。”童暮云觉得有些不安,“程伯,你。。。。。。究竟想和我说些什么?”
“小姐,你终归是要嫁人的吧。”程伯叹了一口气,“听我的话,离那个江月远一些,从明天起,不要再翻墙出府了,也不要再和他有些什么牵扯。”程伯的话击在她心上,她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一步,“程伯你讨厌他是不是?”
程伯坐到了屋角的藤椅上面,“并不是我讨厌他,而是,”他担忧地看了一眼童暮云,“我怕继续下去,你们会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到那时候便是劝说也晚了。”童暮云因了他的话而顿觉周身发凉,“我不懂,什么是不可饶恕的错误?难道说,我被束缚在这里,竟连与人说话的权利也失了么?”
程伯倒了一杯茶,独自饮下,“小姐,随便谁都可以,唯独那人不可以。”
童暮云手出了丝薄汗,她不懂,过去的程伯不是希望她不要封闭自己,而是应该敞开内心去接受别人,不仅仅是童府的家丁。为什么。。。。。。“如果我偏不呢?”她难得地执拗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程伯。
“小姐,别犯傻,你可知那江少爷是什么人?你可知他和他的父亲从台州到南浔所为何事?又为何迟迟不肯归去?小姐,你什么都不了解,难道仅仅凭着这几张画就将你心神迷了去?”程伯有些激动,胸口起伏着,当童暮云因为他最后的一句话而身体颤动时,他轻轻摇了摇头,“别再见面了,怕到时追悔莫及。”
童暮云用牙齿咬住下唇。程伯的话语一针见血,她只当江老爷和江月是来童府做客的,却从来不去探寻这做客的背后是什么。
“小姐,其实你心里明白,就算叶家退了这门亲事,你爹依然会接二连三帮你寻找所谓合适的人家,小姐,醒醒吧,就算他怎样考虑,也不会把你指给江家!”童暮云一下子跌坐在木椅上,程伯的话语如同一枚尖锐的绣针,忽然扎到她心眼里去。“程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进江家,你。。。。。。快别那样说了,你再说下去,只会让我无地自容。”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和江月之间的联系在程伯看来已经成为了某种不言而喻的暗号。踏进江家,天哪,她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想法,是不能,不敢,也是不可以有的奢望。
“江童两家,的确是要结成姻亲,”程伯有些困难地开口,“你爹早已在私下为二小姐定了这门亲事,江月其实身份,早已是你的妹夫。”
童暮云怔了片刻,忽然对着竹帘外的明月笑道,“原来如此。”童家唯一承认的女儿,童暮溪的未婚夫。她只知江月和童府的每一个人都甚好,却不知,这样的好是有原因的。记忆中,和自己有半分血缘的妹妹姣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她们两个自小并不亲,可在童家,愿意站在同情角度看着她的,也只有这个妹妹。她对这个妹妹,掺杂的是复杂的感情,她的容貌,性格,在童府的地位,所有自己没有的一切。。。。。。这样的如花美眷,有妻如此,江月还能有何不满?他们既然已有白首之约,自己的确不必和他太过接近了。在镇上,在童府,闲言碎语是可以杀死一个人的,避嫌二字何其重要!
“程伯,我明白了,就算我再微不足道,也还是有羞耻心的。”童暮云走过去拿起方才细看的那幅画,折起来。“程伯,我明白,在童府要安分守己。”
她转身,快步想要离去,程伯在她身后叫住她,随即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姐,程伯不狠心,只是这种事程伯见过太多,哪一个有好下场?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就不能强求。”童暮云不回头只是拼命地点头,“程伯别说了,我明白。其实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别人根本入不了眼呢。。。。。。”她低垂着头快速离去。到了屋里,童暮云才知道其实要说服自己根本不容易,整个夜晚,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挣扎着在清晨鸡鸣的时候爬起来,她悲哀地发现昨天晚上她说了谎,对着程伯她说了十九年来的第一个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