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龙舟盛事因为刺客的突然出现噶然而止。刺客逃逸之后,死里逃生的高名衡立刻下令停止一切端午庆典活动,关闭城门封锁全城。并调集军队入城,在城内大肆抓捕白莲教教众。开封城的百姓人人自危,纷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惟恐惹祸上身。
周王府当然对此举大为不满,高名衡这样做,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周王府赢得这场龙舟赛的轰动效应。但巡抚遇刺毕竟不是小事,周王府宗室虽然有意见,但也没理由去阻止,所以只能窝在园子里听戏,自己给自己庆祝。
当然,城门紧闭,劫后余生的雷震天等人也不可能进的了严密戒备的开封城,黄河之上发生的事就不可能传到城内。所以,柳泰文仍然在热切地盼着师傅的到来,熟不知,等着他的却是冰冷的尸骨。
周王府的后院,周府宗室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周王也亲自作陪,请来的戏班子正在台子上演着豫剧。秦睿轩做为有功之人,也被赐了座。能在这种亲王、郡王云集的情况下有坐位,这在周王府的下人里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秦睿轩乐呵呵地坐着,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心想,老子终于鸟枪换炮了,在周王府里有了自己的天空。
秦睿轩无精打彩地坐在台下,刚演完了《穆桂英挂帅》,一堆人又是比划又是唱的,咿咿哑哑哼哼唧唧了半天,他能听完整的句子不到十句。谁知道一出戏刚唱完,又来了个更无趣的。好歹刚才穆桂英那段还都打斗戏,可眼前这戏,虽然名字是《烈女传》,却是纯粹的文戏,秦睿轩更提不起一点兴趣了。
加上那时的戏子又全是男人,想看看美女过过眼瘾都不成,他甚是无趣,倒是听着其他人边看边谈论才明白了一个大概。
这戏是讲一个女子,和丈夫新婚不久,丈夫就离家外出了。过了好几年丈夫才回到家乡,在快到家的时候,碰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在采桑,他被这女子的美貌所动,遂上前调戏,不料被那女子义正严辞的驳斥了一番,自感没趣,便灰溜溜地回到家中。
不料回家一看,他的妻子就是他刚才调戏不成的女子,他感到非常的羞愧,也对她妻子产生了由衷的赞叹。故事到这里也没什么不妥,可是紧接着戏台上演第二日,那个妻子在家里哭哭啼啼,写下一封遗书,竟然悬梁自尽,信中说自己妇德修的不到家,以到于引起男人的邪念,使自己的贞洁蒙羞,因此不能再苟活于人世,只有一死保全贞洁。
最后演此事轰动乡里,各方上书,皇帝颁下圣旨,这位贞洁烈女被追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御赐“贞洁牌坊”,荣耀无比,她的丈夫感念妻子,后来又娶了夫人,夫妻还一起去坟上拜祭。
秦睿轩听到最后,嘴里喝的一口茶差点没有喷出来,这内容太匪夷所思了。戏里的女人竟然因为精神上的“失贞”而无法忍受,说起来也不算是失贞,不过是她长得漂亮,别人看了起了色心罢了,那男人没有罪过,反而是这妻子自觉妇德不够,简直是岂有此理。
听着众人还在赞不绝口,秦睿轩忍不住嘀咕道:“这戏未免太过夸张不实了吧?如此好笑的事,如此夸张不实的戏,有什么好看的?”
旁边的勋贵子弟并不识得秦睿轩,闻言后都鄙视地看着他这个下人。其中一人诧然道:“下人就是下人,《烈女传》中的事迹都不知道,这女子如此节烈,实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哪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一人接口道:“正是,礼教大防,岂可马虎。说起来这样的女子都是好人家的烈女子呀,若是欢场女子,哪有似这般节烈的?”
朱若兰在一旁大是不忿,听他们把女人说得男人的私财玩物一般,忍不住冷哼一声插嘴道:“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若是爱妻追随丈夫而去,原也没什么不该,不过既然这种男人将妾室视作可以随意买卖更换的货物,毫无情义可言,还要人家以死相殉,女儿却觉得有些过份了”。
她念的乃白居易自述风liu雅事的《追欢偶作》中的诗句,讲他买了一些十五六岁的女孩作妾,才玩了三年,人家也才十八九岁,就嫌人家老了丑了,于是有的送人有的转卖掉,再买进一批新鲜货色,十年换了三批,故此写在诗里向朋友炫耀。
好在附近坐的都是小辈们,看发话的又是郡主,都忍着没有当场发作,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意见,有的义正言辞地说道:“自我太祖高皇帝以来,本朝最重风教,为表彰节妇,三十守寡而五十不改嫁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那是何等荣光?节烈贞操,原是本份,女人之德虽在于温柔,主节垂名咸资于贞烈。”
朱若兰知道跟这些大男子主义的人没有共同语言,他生气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出了戏园子,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记剜了一眼那几个纨绔子。
秦睿轩早想溜之大吉了,逮着了这个机会,连忙拱了拱手,也跟着走了出去。他悄悄跟着后面,见朱若兰走进龙渊湖边的一个花亭里惆怅地望着碧波荡漾地湖面发呆。他心中一宽,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上前。
朱若兰看他跟了过来,叹了口气,轻轻说道:“这个天下,到底把女人当什么?殉夫,殉节的女人,是好女人,可以受到称赞,受到表扬,女人的节烈,说明了女人的美德,更说明了男人的伟大,说明他值得女人为他付出,但他到底为女人做了什么?
水不厌清,女不厌洁。把女人当成男人的私产,不独妾如是,妻也如是,我听《三国》,桃园三结义,第一桩事就是把妻子儿女都杀了,他们对妻子可有亲情?刘备把妻子当成衣服,猎户刘安把妻子当成一盘菜,杀了招待客人,这些都是人还是野兽?”
秦睿轩知道,郡主心性极高,又是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人,生为女子的辛酸,没有人比他体会的更深,所以才会如此愤慨吧。他沉默半晌,轻轻叹道:“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朱熹朱夫子的话未必对,但是这个天下是属于男人的,那么,它便是对的”,
朱若兰冷笑道:“朱熹?他开口‘天理’、闭口‘道学’,可是他勾诱两个尼姑作为宠妾、孀居的儿媳也被他弄上了手,还真是道德的典范,读书人的楷模。真是莫大的讽刺”。
秦睿轩只是大概知道礼教大防是在朱熹手中发扬广大,从那时起殉节的女人才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倒不知道朱熹还有这等“风liu韵事”。
他忍不住苦笑道:“这世界既然是男人说了算,那么道学对男女的要求不一样也就不稀奇了,如果是男人被侮辱了尊严,那就是卧薪尝胆、是忍辱负重,只要他将来报了仇,那便扬眉吐气了,不会有人在意他曾经怎么无耻,哪怕他主动献媚地吃过粪便,而女人,哪怕是被强迫地失节,也是不可原谅的罪过!”。
朱若兰蓦地回头,一双比星辰更明亮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如今的男人,尤其是识字地男人,能说出这番话的,你是头一个。我真的想不到你能有这般见地”。
秦睿轩看着郡主明亮的眸子一直盯着自己,不由得怦然心动,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只觉得一种旖ni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