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得阿沙安分地呆在屋里之后,我向窗外探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便下楼回市中心去。
当我走过鹿湖中学校门口时,一辆满身通红的跑车带着尖锐刺耳的急刹车声从我身边划过,带过的风卷起一些小沙粒刺得我裤脚和袜子之间裸露的脚拐隐隐作痛。刹车过程中,我看着这辆车的车头戏剧般地急转九十度横向滑着停下来,看着这灰色天空下额外鲜艳的一团红摆在我面前,再看着一个高挑丰满的穿着通红旗袍戴着粉红墨镜的女人昂着头高傲地从车上踱下来,看着她将手中的钥匙轻轻地甩到车座上,完全无视街道上穿行不息的车辆和行人。
是的,她是在朝我走来,脚步毫不扭捏,一步一步稳重自若地踱过来。当她走近时,我看到她的左右手上都有纹身,和雨雨一样的纹身,这让我主动地想起一个名字。
“你是薇。”没等她开口我就先打了个招呼。
“原来李俊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笨——你知道吗?”她将嘴凑近我耳边,香水味差点没让我陷入迷乱,“我刚刚差点就准备撞死你算了。”
“你这玩笑开得....”我尴尬地说。
她若真若假地微笑着说:“我不是开玩笑,我现在在后悔没有直接撞死你。”
我后面一辆小轿车停了下来,一个劲地对着我们按喇叭。那司机一定是见不得美女,我想,这么宽一条街道他非要我们让道么。
我正准备表现自己的气质去说服司机换道行驶,薇走上前去,对着司机微笑着说:“对不起,我们挡住了你了,请你滚到那边去好吗?”
“滚”字说得相当自然,配合着她逼真的友善语气,就像这不是一个脏字一般,要是我听到这个字不知会有何感想。
“美女,你说话真不好听,我还偏不滚,你拿我怎样?”一个光头从车里冒出来,手臂上纹着一条烂极了的龙。
薇没有说话,直接走向自己的车子,再转身时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老式左轮手枪。她疾步走到距离小轿车两三米远左右的地方,对着车头就是两枪,将两只车灯打得爆成玻璃碎片,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开了一枪,将车前窗打得粉碎。连开三枪,她握枪的手居然一点都不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另一只手还抚弄着头发,好像自己完全在注意自己的发型,开枪只是顺便的事似的。
光头吓得一声不吭,双手举在肩前,坐在车里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算了,不杀你,我心情不好,车灯我就不赔了。”她吹了吹枪口,转身朝我走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开了一枪,将那辆可怜的小车一只前轮打爆。
我低声地说:“你....这....太过分了吧。”
她嘴角轻轻一笑,将枪顶在我下巴处,指尖轻抚着枪身对我说:“你要不要也吃一枪试试?”
我脸涨得通红,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拿下手枪,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另一只手顺着红色跑车的方向扬去,“我们上车再聊吧。”
“从小我就明白一件事情——我可以嚣张。”她这句话让我永远记忆深刻,“你相信神话么?我有记忆的那一刻开始,就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孩子,这世界就是你的,这世界上唯有你,可以无限嚣张。”
“看得出你的家庭背景深不可测。”我略带酸味地说。
“不,我父母是很普通的上班族,我自己也是上班族。”她边开车边转过头来对我说,“随你信不信,有时候我自己都想不通,哎,算了,跟你一下子说不明白,你不会了解这种情况的。”
“看来你确实是个成功的女人。”我这句话里隐含着一丝讽刺的意味,但我希望她不要听出来。
“不能说成功,应该说是顺心——你看,我喜欢汽车,结果就有人无缘无故地送我一辆汽车。”
“你是美女嘛,这很正常的。”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态度,不过并不愤怒,一本正经地望着我说:“不,这不正常,问题是那个送我车的人至今和我没见过面,这样的事还有好多好多,几乎我的生活中到处都是,你一定会想成是某个人安排的。”
我点点头,示意我在认真听。
“看电视节目时,就像超级女声那种,我只要希望谁夺冠,那个选手就会夺冠,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我只是在心里想,根本没对任何人说过,结果就成真了。”
“那是巧合,或许你喜欢的那种类型的选手刚好能夺冠。”
“我长这么大就买过一次彩票,我当时心想的是中个二等奖,结果真的中了。”
“你要是再去买就不一定会中,尤其是买的次数多的话。”
“我基本上能预测天气,我心情高兴,天空就会晴朗;心情不好的话,再风和日丽的天气也会突然下雨。”
“你有本事现在让天空下起雨来试试。”
“我现在心情复杂,说不出是好还是坏。”
“所以是阴天。”——我指着灰暗的天空,挖苦地说。
“说真的,我从小到大都是非常顺利。我掉到水中,总会有人救我;我从来都不生病;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个同学欺负我,结果第二天就被开除了;我读初中时,一群女生躲在教室后面说我坏话,结果全部患上严重的口腔溃疡或是咽喉炎;我家的小狗被汽车轧死了,我大哭一场,一周后我就在家门口捡到一只一模一样的小流浪狗;我想当警察,就被警校录取;就像刚刚,即使我杀了那个人,也不会有人去报警——你还不信对吧,我表演给你看。”
说着她突然松开方向盘,我顿时大惊,她又猛踩油门,汽车失去控制,猛地转上逆行道,朝前方数十米外迎面驶来的大卡车径直撞去。
“你疯了!”我大叫起来,惊慌失措地用手去摇她肩膀,试图让她停下来。
她连看都不看前方,转过来镇定地望着我:“我向你保证,绝对撞不死你——”
就在距我们四五米远左右的时候,卡车突然转向,用几乎不可能的速度绕开了我们的车。但她仍不满足,继续踩着油门让车子朝路边的路灯柱子上撞去,我看了看速度计,时速已经达到了一百三十公里!我吓得闭上眼睛,就在这一刻,空气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划破空气的声音,像是一种口哨。跑车突然熄火了——我们停在了原地,就在距离路边不到两公分的地方,汽车的速度从将近一百四十公里每小时突然降到了零。
她的双手抱在胸前,脚踩油门上,始终不曾有踩刹车。她拍着我肩膀问:“这下你相信了吧?”
我大口喘气,赶紧点头——我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刺激了。
“你怎么了?”我眼前忽然一晃,才发觉汽车仍然在行驶中,而薇用纳闷的眼神望着我。
“刚刚....车子怎么可能停下来的?”
“你说什么啊?我一直在向前开啊,哪有停过车?”
“开玩笑吧,我亲眼看见你转到逆行道上去撞卡车。”
“你才开玩笑呢,我好好的干吗去撞卡车,有病啊?”
我有点糊涂了,这——难道是幻觉?于是我又问:“你刚刚说到哪了?”
“我有跟你说过话吗?上车之后你就一直这幅痴呆样看着我,我看你身子突然抖了两下,以为你发‘羊角疯’呢。”
我彻底无语,她见我神情低迷,便停下车来,说:“我这个人啊,有时候是嚣张了一点。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孩子....”
我立马插道:“我知道,孩子,这世界就是你的,是这样说的吧。”
“你怎么知道?”
“你刚刚明明和我说过一次了。”
“刚刚我哪里讲过?”
“你从小到大都非常顺利。你掉到水中,就有人救我;你从来都不生病;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个同学欺负你,结果第二天就被开除了;读初中时,有人躲在教室后面说你坏话,结果全部患上口腔溃疡....是这样的么?”
她惊讶地叫了起来:“靠,你怎么知道?”
“刚刚我亲耳听到你讲的....在你撞车之前....”
“你耍我啊,刚刚我哪有和你讲过话,这是雨雨告诉你的对吧。”
“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你。”
“怎么可能,雨雨经常和我聊你的事。”
我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这很奇怪,既然薇与雨雨有这种关系,那么按理说她确实应该会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向我提起,问题是我完全不记得。如果说她没有骗我的话,难道是我记忆出了毛病?
她拿出一支白色的薄荷香烟点上,又递给我一支,说:“以前我老是想,我是不是神的私生女儿,老天对我真的太好太好,好得太过分了。”
我一边点头一边细声地问:“是啊是啊,我要是有你这么幸福就好了。”
“我没你幸福。”说着她眼光里就闪起泪花来。
“人总是贪婪哈。”我自言自语地感慨着说,“总要把别人那里自己没有的都拿过来才甘心。”
“不对,我只想要自己想要的。”
“你不是想要什么都会有么?”
“我要雨雨,你能让她回来不?”她擦着眼睛说。
“你们是——”我记起雨雨死前说过的话,对,那句话是“薇,我爱你!”,难道?——靠,现实如此残忍,我差点就没说出来,她们居然是同性恋。
“很惊讶么?”
我显得有点语无伦次:“不,我只是,额,确实是有点惊讶,我的意思是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她从未提起。”
“你爱她,对吧?”
“谈不上,只能说是喜欢吧。”我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我从未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一直害怕真正和女人相处。”
“你这么保守,居然也算个八零后的哈,我原本印象中以为你是个充满激情的热血青年....”
“八零后已经过时了,现在都九零后了....”
“我指的是叛逆,”她打断我不虔诚的谦卑,用蔑视的口吻对我说:“我也是八零后,以前人们说这一代人的特征是什么?叛逆知道不?”
“九零后比我们更叛逆....”我继续低声地辩答。
“九你个头,叛逆并不只是一代人的特性,一百年以前就有,两百年以前也有。反对保守,打破传统,在激进运动中产生变革,所以社会才能进步,懂么?”
“额....”
“这么说你还是个处男....”她吐了口烟,取下墨镜,眨着眼睛望着我说。
“那又怎么了?”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一直单身,那是因为我就想单身,处男怎么了?这就代表你所谓的保守?那**和****岂不是最前卫的人类进步运动?”
她嘴O了一下,但没有说话,看来是在等我说完。
“你嘲笑我,因为你内心有阴影,不是吗?雨雨说的原话,‘世界是别人活在你心中的倒影’,你听过吧?你害怕别人容不下你这样的同性恋,把你当成另类,你害怕这种因为与众不同而得到的歧视,于是反过来将不能容忍你的人定义为异类,给他们判罪——我没有说错吧?”
她半天没有做声,一支烟抽完才轻声问了句:“那你怎么看待我和她的感情?客观点说吧。”
我******不是坐在这里么,我本想这么说,但终究省去了“******”三个字:“我不是坐在这里么?”
“谢谢你支持我们。”
“谢什么,我本来就觉得这很正常,即使不是你和雨雨之间。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落空了。”
“我什么都有,就没有爱情,从小到大她是唯一一个让我动心的人,老天这次却不帮我,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她回来,呜呜呜呜。”说着她伏在方向盘上抽泣起来。
“你们是不是因为吵架分手了?”我问道。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这两年都没见过你,也没听她提起过你。”
“怎么会?我们深爱着对方,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分开了。”
“那我....”我突然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心贯穿身体般,透底心凉。是的,我以为,我以为而已,我的世界原本就只是映射我的内心,只会出现我想到的东西。即便如此,要说雨雨不曾对我有过任何感情,我不相信。
“我听她提起过你,她说你很不错,是个灵魂激进的人。”
我心不在焉地苦笑着点头:“是啊,我很容易接受新思想的。”
“你知道吗?我找你,就只是为了见你一面。”
“是啊是啊,你现在见到了,我就这个破样子。”
“我三天之后就会自杀。”
“是啊是啊,自杀好啊。啊?!自杀?为什么?”我猛地回过神来。
“我没有留恋了。”
“你爸爸妈妈怎么办?”
“你不会了解的,我自己明白,我等了一辈子,等的就是这份爱情——远比我这一辈子的时间还要重要。”
“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有没有搞错,你关我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不等于白说?”,她白了我一眼。
“你未必会比我痛苦?你们还相爱了,我连恋都没得恋,我岂不要下十八层地狱?”
“你算个什么?你难道能跟我比痛苦?”
“好吧,那你见我一面为了什么?希望我给你活下去的理由?”
“滚,我想知道她死前是个什么样子。”
“她说‘薇,我爱你’。”
“她这样说的吗?”
“是的,她倒下去之前几秒钟说的。”
“是吗?”
“是的....”我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她目光变得异常凶狠,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一把把我按在车门上,将枪口逼在我的太阳穴附近,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知道这件事有鬼,她怎么会自杀,她死的前几天晚上我们还睡在一起,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
“别,你误会了。”我拼命挣扎着说。
“误会什么?你不是对警察说自杀时你不在现场么?你怎么知道她倒下去的?你怎么知道她临死前说的话的?”
“我只是看到的。”
“你在旁边看?你他妈眼睁睁看着她去死?我一定要一枪打死你。”,说着她勾了勾手枪扳机。
“别,别啊,”我哀求着,“你听我解释。”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要不你今天真的会死。”她恶狠狠地说。
“我是看的录像,有个叫阿兰的女人,她将雨雨自杀的过程拍下来了。”我发现自己无法向她解释清楚安其拉这个庞大的组织究竟是啥回事,只好简单地描叙先。
“你现在就给我叫那个女人带着录像来,要不你就等着死。”
我四处望了望,靠,阿兰不会又没看到吧,这么关键的时刻。
咚——咚——车外有人在用手指敲打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