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过着失业的生活,首先我仍然拥有雨雨的店面——现在我准备将它改建成一个租书屋或者二手书店,猴子建议我弄点麻将桌来,倘若我开赌场,熟识的警察是不会打我主意的;其次是我仍然可以和猴子一起参与办案,只是没有了薪水,那当然不重要,这工作主要在于它让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有意义,换句话说就是获得一种事业感,而不是事业本身。
但整个九月上旬和中旬都保持着平淡无奇地过去了,街上的罪犯大概都知道国庆之前是严打期,尤其是共和国六十周年庆典,全都灰溜溜地缩回去了。猴子无聊得在蹲桌子面前将一排排蓝色滤嘴的芙蓉王(一种香烟)摆在桌子上滚来滚去,丧气地嘟囔着:“缉毒组那边昨天又抓了一批,我们却在这里歇凉,英才无用武之地啊,早知道我该回到省局里去了。”
我相信他所说的,也明白他的意思——他确实更适合当个缉毒大队的队长,成天挂着副墨镜开着小车在街道上横来横去,甚至可以在某个酒吧里拿枪顶着看不顺眼的人随便吓唬,而现在他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拥有一台老式警车作为他出勤时的座驾。
说到枪,早在去年我就收到了持枪的许可——当然这是地方警局一种私下默许的协议。在雨雨事件之后,猴子被临时任命为重案组组长,而我也顺带得到了正式的持枪许可,关于这件事他本人是并不乐意的,比起这个城市里当个小组长,他更愿意回省局去发展。
值得惊喜的是我居然在我卧室最靠墙的一排衣物里翻到了几本雨雨留下来的笔记本。那些衣物大都是前年和去年的冬衣,很少翻动过的,而且雨雨只到我这里来过两三次,我根本就想不出那些笔记本是怎么会在衣服的口袋里面的。我随便看了一些,大都是关于哲学的研究记录,不过和近现代的著作不同,雨雨写得的更像随笔,更通俗易懂——在一本笔记本的扉页,写着“让哲学平民化”几个大字。另外还有一本叫做《人类情感原理》,我更加看不懂——主要是上面的字迹更为潦草,像是临时在现场记下来的手稿;到处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数据和符号,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函数和公式。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小计划,合理安排时间来阅读她留下的笔记。
到了九月下旬,我们又开始喝酒,我觉得他喝酒或多或少是为了忘记过去,而不是真的不满现状。他的眼睛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就像基努·里维斯,或者是罗伯特·巴乔,一种与生俱来的高雅而令人怜惜的忧伤,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都很容易被他那独特的高贵气质所吸引。
终于,在九月的最后几天里,上头来了通知,是关于他的职务即将调动的预报,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或许他可以就此回省城去。
其间一直都没有再做过梦,也没有幻觉。不过我总是感觉那个隐形的东西仍然在我附近,有时我在狭窄的地方,比如楼梯口或是走廊上突然往回走,就差点撞上它(他?她?),从空气中的风我可以判断出它定然在跟着我。我完全确定它对我没有恶意,而龙卷风暴也没有再出现过。我想它或许是在监视我,而且是日夜不分,有几次我在半夜最静寂的时分从睡梦中醒来,便可听到非常非常低微的沙沙声或是嘶嘶声,像一条蛇在地面上游走,或是一个可怜的小动物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又有一次我坐在书房里阅读雨雨的笔记本,突发奇想,转过去对着身后空荡荡的区域说:
“喂。”
当然没有人答复。
我学着《守夜人》里主角安东逗乌鸦形态时的奥嘉的样子,连眨了几下眼睛,说:“喂,我的隐形朋友,知道说话不?”
“说句话嘛....”
“真无聊....”
一连几句之后,我小小地紧张一下,期望那东西能突然变身为一个人****着身子站在我面前——最好是女的。可惜它就是不理我。
又有一次,我开了个更大的玩笑,我在洗脸时偷偷用手捧了一把水,然后突然往外甩出去,我看到水滴飞出去,就在离我一米多远的地方像是碰到无形的墙壁一样滑落下来。这次它差点就生气了,我听到呼呼的风声扑过来,有东西顶在我胸前的口袋上——恰好那里面放着一块手表。我心疼地取出手表来,望着表盖上裂开的玻璃片愤慨了好一会儿——它要是再用力一点,或是没这块表的话,说不好真的刺穿我了。
“无趣的家伙。”我小声嘀咕一句,从此再不开类似的玩笑,只要我不去惹它,与它相处倒也算平安无事,而且日子过久了我完全可以忘记它的存在。
但我再次梦到雨雨在梦中对我说:暴风就要来了。
这次之所以被我算做是梦,(而不是幻觉)是因为我们在梦中处在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靠南侧阳台的卧房里——自从一九九九年起我就再也没去过那里。
她穿着一身乳白色的连衣裙,脚上配的是“带着水晶带子”的平底凉鞋,我记得那件衣服,是从湘北市场门口常年“亏本洗货”的店里买回来的。她站在通向阳台的纱窗门边,先对我打了个招呼:“嘿,阿俊。”
我坐在床上,像个久病不愈的患者乞求地望着医生一般盯着她看。
“怎么了?不高兴我在这里吗?”
我只是不知道她会持续在我身边出现到什么时候。
“你希望我消失吗?”她又问。
我无力地摇摇头。
“我知道了,你只是觉得这不正常。”看样子她能读到我的内心,她当然能读到我的内心,她在我梦里,我这样想,于是意识到梦这个问题:我又在做梦。
往往我在做梦时如果意识到这是梦境的话很快就会醒过来(人们好像都是这样)。墙上有个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去,我下意识认为那是一只猫在横着爬过去。接着我们所处的场景就发生了变换,仍然是一个卧室,我记得这个卧室,这是猴子的父母家里的一个房间。这个卧室也靠近南侧的阳台,只是少了一扇西侧的窗户,我经常可以靠着那窗户看晚霞落下去——我的房间有两面临空,而猴子的只有一面。
“你在害怕吗?”雨雨望着我说。
“害怕?我害怕什么?”
“你害怕我出现在你梦里。”
“不,我根本不怕。”
“这里是猴子的房间。”
“是的——”我突然打住,我为什么会记得这里?我从未来过——我从未到过他父母家,而刚刚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猴子的房间。
“你终于开始害怕了。”她说。
“为什么我会记得这里?”
“是啊,为什么呢?”
“告诉我。”
“告诉你之后我还会出现吗?”
这个问题之前雨雨在幻觉中已经问过我了,是的,我想不会。
“你想知道真相吗?代价就是我会消失。”
我迟疑了许久,许久。也许有抽一支烟那么久,也许要久上十倍,梦境里的时间是不能用现实时间来衡量的。
“是的,我相当愿意那么做。”在这之前,我是指在我清醒的时候,让我选择的话我绝对不这么回答,至少会更犹豫一点。可是我就是无法克制内心深处那样去想:比起现在这样不真实的幻觉,我倒更愿意知道真相。
“你根本不爱我....”她说这句话时似乎面无表情,就像在背出来或是朗读出来一样,只是语气更为幽寂一些。
“不....”我试着去争辩,但内心深处却在想:我对雨雨,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你看,你自己都不确定.....”
“你究竟想让我知道什么?”
她的眼睛里忽然闪烁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我没回过神,她就飘了过来,像传统的鬼片中的幽魂一样飘到我面前,伸出双手捂住我的脑袋靠到她胸前,我能闻到她诱我热血沸腾的香味,能感觉到小巧的乳房紧贴在我的双颊上。
我吻了吻她胸前不明显的沟壑,格外真实的感觉从我嘴唇上传开,一部分闪电一般扩散到大脑里,另一部分沿着脊椎往下直到我*的部位。
“你还在害怕吗?”
“不....”我正想继续说自己不害怕的理由,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我感到她的手在慢慢地用力按着我的后脑勺——是很慢的用力,或者说是力气在逐渐加大,而我毫无抬头抵抗的力气。
我的鼻子和嘴巴堵在她胸前嫩滑的皮肤上,被逐渐加大的压力压得扭向一边,没有疼痛感,但其余的感觉都很真实。我相信自己会被闷死,如果她继续这么做的话,就像电影里常见的用枕头闷死一个病床上的病人那样简单。我挣扎着用手去推开她,可是手臂提不出丝毫力气来。有一会儿,我感到鼻梁抵在她的肋骨上,又有一会儿,我感觉自己是贴在她的一只乳房上,而不是胸部正中间。我一直这样贴着,压力却丝毫不见减小。终于我感到自己面部上什么东西被折断了——或者是她的肋骨折断了,总之是某种东西折断的感觉。
接着我就看到了一番恐怖的景象——很多死人的头颅,在我眼珠前面暗红色的液体里流动着,它们大都已经腐烂,其中有些面朝着我,眼珠里流着粘稠的液体,舌头恶心地垂下来,就像飘在空中的风筝甩来甩去的尾巴,那些面孔都像雨雨一般死不瞑目,和雨雨不同的是他们都死得很惊恐,或者说很愤怒—一我望向更远处的地方,暗红色的边际处,一个巨大的龙卷风暴,正在旋转着,所有的东西都向着那个风暴流去。接着暗红色消失了,我看到了满地沙石和满天的星光,而风暴仍然在原来的位置旋转着,一支银光闪闪的骑兵队伍朝着风暴飞奔而去,呼喝声和呐喊声震耳欲聋。所有的骑士挥动着手中的长枪,枪头上带着图案的绣布,看起来更像是旗帜。随着一声巨大的吼声,长枪全部齐刷刷地指向风暴中心,枪头在空中划下去的一瞬间空气中就像是凭空多出了无数道彩色的闪电。
“你....看到了吗?”我听到她有气无力地问我。
“我看到的是什么?”我在心中默问。
“人在梦中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内心世界,那就是你的内心。”雨雨彷佛在回答我。
“我从想过那些。”
“那你想过什么?”
画面都消失了,我看到的是雨雨血淋淋的,正在一鼓一鼓跳动着的心脏。她的心脏炸裂开来,我再次回到了那个战场一般的幻境,我看到骑兵队伍的首领正在慢慢的取下头盔——那是我!
“不,我从没想过那个画面。”
“但现在你想到了,你看到了他们来了。”
“‘他们’?你搞错了,我根本不知道所谓的‘他们’是谁,是你,是你出现在我梦里我才会那么想,你在操控我!”我心里叫道。
“是吗?你应该找到原因。”
“什么原因?”
“为什么?为什么的原因。”
“什么为什么?”
“这一切。(她原话用的是英文单词Everything,我理解为这一切,所有的事情。)”
所有的画面再次消失,我仍然坐在床上,而她仍然站在门边。
“阿俊,暴风就要来了....”
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由自主地,微微地闭上眼睛,如同往常在梦中一样,她的声音变为轻吟:暴风就要来了,暴风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