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个黄昏,我和爷爷一起去李家祖传的坟地去拜祭先祖,同行的还有两个叔叔——他们是从我的曾祖父那一辈分出去的另一支的家族成员,算起来不算很近的血亲。我一个人搬着很大一袋子“包”走在前面,不知道是视线被阻挡还是我真的记不太清,当爷爷叫我时,我已经走过头,走到别家的坟头上去了。
放鞭炮点香烛以及磕头之后才是烧包。我有点兴奋地将一根滴着蜡滴的红蜡烛塞入堆的老高的纸包堆底下,不消一会儿,火焰便从这小丘的顶部嗞嗞地冒了出来。最上面的几个是我给雨雨烧的,我盯着那些包,看着它们由浆糊粘起来的白色外壳被火焰撕开,红色从四个边角慢慢地向内扩散,一直到中心。直到片刻之后它们将被风吹起,变成满天飞舞毫无重量的黑色死灰,我喜欢这种感觉,在现实的世界里毁灭之后,它们在亡灵的世界里才会有意义。
一阵风吹过来,最上面被烧完的纸灰随着风飘起来,在空中上下舞动着。我这时看到有一些灰尘——像是有生命力一般,背离其余大多数的尘灰逆风朝我的方向飞过来。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直到一小片灰尘扑到我眼里使我流出眼泪来。
我闭上眼睛并尝试着用手去擦眼睛,爷爷惊叫起来,过了几秒钟,另外两个叔叔也惊叫起来,我微微睁开眼睛,发现一些黑色纸灰聚在一起在我身边围着我旋转起来,就像一条黑色的不断舞动的带子一般。又过了一会儿,更多的灰尘聚集过来,不再是一条带子,自上而下像一个黑色的圆筒将我盖着,最低的地方甚至贴近地面。我能想像,此刻从外面看来,我像极了一个漩涡。
我并不害怕,自然地往前走了一步,这个小漩涡居然也跟着我向前移了一步。我又接着往前走了好几步,漩涡也跟着我向前移动同样的距离。我想伸出手去抚mo它们,但它们就像有智慧一般,凡是被我碰到之处的灰尘都会立即巧妙地散开来,当我离开之后它们又会自动补上。我想到了雨雨所说的那句话:暴风就要来了。
我觉得眼前的这个空气模型就像是一个龙卷风暴。
爷爷大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大声高喊道:“我没事。”
我很遗憾爷爷不是一个潮流人士,要不用手机拍下我此刻的样子传到网上去,做个“风神再现”的短片,我会是何等高兴。小“风暴”并没有持续太久,也许不到一分钟,我听到爷爷在与两个叔叔讨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到晚餐之后爷爷似乎仍然在思索这件事情是否吉利。
这里不对劲——我凭空之间就产生了这个念头,接着叫了出来。我听到一阵嘶嘶的声音,像打开一罐啤酒或者可乐之类的碳酸类饮料时那样。我顺着声音的源头走过去,风暴再次出现在我周围——这次不同,呼呼的风声在边上更彷佛是恐怖片里厉鬼索命来时发出的低吼,这让我打了个冷战。我沿着光秃秃的荒土小径往背离坟墓区的方向走了大概三四十米之远,越来越多的灰尘随着周围的风旋转着凝聚起来,接着眼前便突然一黑,我再次看到了幻象。
我先是看到周围的土地上摆放着一块块被风雨腐蚀得发黄的军绿色帆布,上面摆放着许多直挺挺的尸体——应该说是尸骨。这些大大小小的骨头堆就这么摆在上面,其中有的已经和帆布一样枯黄,我联想到了小时候喜欢吃的干脆的巧克力威化饼,一口咬下去便会有干燥的粉尘在口腔中飞扬,这些骨头也是如此干枯,尤其是微微拱起的胸廓肋骨,以及那些蜷缩在一起的腿骨。但最为震撼眼球使得我慌张的是一个个望向我所站之处的骷髅头,是的,我感觉它们空洞的眼窝都在看着我,而它们的牙齿也在等着我走过去,只要我真的把手伸过去,两排恶心的牙齿一定会咬我一口。
我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再次睁开眼皮时那些景象已经消失了,我听到有人说:“杀了他!”
“杀了他。”这句话是我心里听到的,确切地说是一种心灵感应,我感应到某个人正在作出这种坚定的决心,就像某些小说中所描叙的“杀气”,或者是“杀意”。
从我前方一阵尖锐刺耳的空气撕裂声,周围的风声顿时变得更低沉更有力,风暴的旋转也变得更加猛烈,原本随风飘舞的灰尘现在渐渐变成一条条旋转的线条。一个人形的影子出现在我面前的风中——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只看到风沙之中有什么东西排开空中的尘灰形成一片人形的空白,像一块冰浸入染了颜色的液体中一样。
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挤进了风暴中心我躲藏的圈子里,接着我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低头看下去,血正从我胸前的T恤上涌出来。我吓了一大跳,大叫着后退起来,一个带血的尖刺从我身体里向前退开。那影子便再次落在了我面前的风里。
风声更沉重了,像是一个发怒的人在低吼,越来越多的尘土围着那个空白的影子旋转,连一些小的沙石和塑料袋也被带了卷起来。我突然明白——它们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在保护着我,风暴是在保护我。我顾不得胸口上的伤,飞速地转过身去逃离这里,跑了十来步之后我再次低头望向胸口,最震撼的事发生了——那些流出来的血居然在慢慢流回去!!衣服上鲜红的区域就像电影里镜头回放一样,在我眼睁睁的注视下慢慢缩小,最后凝成一点,彻底消失了!风声逐渐减弱,原本被沙尘遮掩的视线也跟着清晰起来,我望向自己刚刚所站之处,也有一个更大更龙卷风形状的风暴在那里旋转着向着相反的方向远离我而去。人形的影子已经消失,我想它或许并没有消失,而是彻底被风暴“吞”掉了。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围着我的风越来越弱,发出类似孩子撒娇般的呜呜声。我伸出手去,只抓住其中几点灰尘——风一下子停了,被风卷起的灰尘失去了动力而纷纷落下。
爷爷和叔叔都朝我走过来,从他们的眼神和神情我可以猜测到他们心里一定在担心我遭受了什么鬼怪附体之类的伤害。我立刻朝他们挥手,露出嘻皮笑脸的表情,示意自己安然无恙。
所以当天晚上睡觉之前我又看见了雨雨,她站在我床头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上身穿着一件灰白色的敞口衬衣,领子一直开到****以下的第三粒扣子,下身则搭配着一条恰好裹住大腿的短裤,以及一条双扣环的皮带。我没有像上次那么惊讶,我想看到她,即便是虚幻的。这让我一度相信自己了解了精神痛苦的人为什么会喜欢酒精香烟,甚至毒品,因为幻觉的世界里往往就像现在一样美好。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小巧的胸部,但是手臂够不到,而她自己又无动于衷,只是站在那边冷冷地望着我。
“你为什么要自杀?”我问她。
她嘴唇蠕动了一下,我想大概是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清楚。又过了一会儿,爷爷咚咚地踏着楼梯走上楼来,她便消失在我眼前了。
等爷爷离开房间之后,我静静地思索起傍晚在祖坟前发生的事来。之前的梦中或是幻觉里雨雨就对我提起过关于风暴的事,她说“暴风就要来了。”我有点怀疑今天的风暴是否就是她所指的东西,只不过今天的这种风暴太小了
半夜更晚些的时候,我被一阵尿急憋醒来,我下意识地去摸灯的开关,却摸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像是女人身体的某个部位,我吓得将手缩了回来。过了几秒后,我再次伸出手去,这次是灯的开关,我成功地打开了灯。我睡眼朦胧地晃到厕所门口,睁着一只眼睛去推门,斜侧着挤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我听到自己的尿液飞溅到便盆里的哗哗声,还有女人的呼吸声,我猛地转过头去,雨雨穿着内衣堵在门口,眼睛也和我一样半眯着,惺惺地望着我。
“你不是真的。”我说。
她没有反应,只是对着我呼呼地微笑。我抖了几下,拉起裤子,同时张开两只手去抓她。我真实地抓到了她——这不像幻觉,我不可能凭空想象出来女人用手捏女人乳房是什么感觉,我的意思是,那感觉如此细腻,让我相信面前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我索性搂住她将她推出门外,就靠在楼栏杆上吻了起来。她推了我一把,当我再次伸出手去时,整个手掌全部插入了她胸膛内。我感觉到湿度和温度,像在抓捏一块刚刚从动物体内取出来的肝脏。
我抽出手来,发现满手都是鲜红的血,这让我很是不安,我再次大叫起来:“你不是真的,这是幻觉。”
她消失了,我踉跄着走回卧室,在床头的枕头下拿了一支烟放到嘴里。当我吸了几口之后,睡意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无意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面竟然有血!我擦了擦眼睛,想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一擦给手上抹上了更多的血——我的眼睛又在流血!
我吓坏了,赶紧跑下楼去,在厨房里取了一大瓢水往脸上冲。殷红的血丝混着清澈的水流一并流到水槽里,我干脆打开龙头,头仰着处在水龙头之下,让更多的井水冲洗我的面部。许久之后,我抬起头来,再用手去擦眼睛,血丝已经没有了。我又用手接了一口井水喝下去,冰凉的感觉咕噜咕噜地淌到胃部,这才让我喘过气来,感觉轻松了许多。
我跑回卧室,将空调开到最低温度,滑进被子与枕头之间,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我再一次回到了茶馆里,这次我很清楚地知道是梦境。这个梦很短,我只记得她仍然坐在我面前,安静地对我说:暴风就要来了,暴风就要来了。
当我醒来时,我以为只过了一会儿,外面已经是阳光灼人了,我一看时间,上午十点。
我还没来得及洗脸清醒(当然我已经够清醒了),刘宇就打电话过来了。我终于忍不住,向她坦白了这段时间雨雨仍然在我生活里出现的事实。她一直安静地听我讲叙这个故事,直到我说完之后问她“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回去,这是你的心结,你在哪里打下的结,就应该去那里解开它。”她淡淡地对我说,“不管如何,我都支持你,你在我心里很好。”
于是我又草草地背上行李,在九月一日这一天——恰好是大部分的学校开学的日子——与许多去城市里读住宿的中学生一起挤在了大船上,悠悠地向洞庭城区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