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书咱们说到,王大山误伤人命,逃离了汉口,一路漂泊就到了襄樊,因为又疼又饿,就一头倒在了城隍庙里头。
咱们单说这襄樊城里,有个人叫做齐林,这个齐林是衙门里衙役的头目,虽说是身在公门,但是为人正派,处事公平,又有一副菩萨心肠,十里八乡家家有个急难之事,找他帮忙准没错,又好交朋友,是以声名远扬,在整上湖北地面上提起齐林齐大哥来,没有人不挑大姆指称赞的。
这天早上,齐林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到衙门点了卯,带着几个弟兄在街面上巡逻,只见一个机灵的青年远远跑来,有人看见了,道:“齐大哥,你徒弟来了。”
齐林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徒弟,叫做姚之富的,那姚之富跑到他跟前道:“师父!今儿是城隍庙会,大伙都等着您去主持呢。”
“是么?我这就来。”齐林说道,对兄弟们道:“怎么着哥几个?逛庙会去?”
众人都赞同,于是姚之富在前边开路,大伙乐乐呵呵的往城隍庙方向走去,到了城隍庙门口一看,时侯还早,还没来几个人,这会儿都等在门外,单等着齐林一个,眼见姚之富蹦蹦跳跳的过来,众人都道:“来了,来了。”便迎了上去。
“怎么着?今儿还按老规矩?”齐林问,迈步进了城隍庙里,这城隍庙地方不大,他四下一打量,只见一边呲牙咧嘴的判官泥像后面伸出两条腿来,皱皱眉头,心道不只哪个波皮又喝醉了倒在这里,上去踢了踢那人,却是没动静,他走上两步,把头伸过去一看,只见魁梧的一条大汉倒在墙边,衣衫褴褛,脸色通红,却不住的打着哆嗦,他心里一愣,这可不是喝多了,俯下身去伸手在那人额头上一摸,得!病了。
齐林忙把徒弟姚之富叫进来,吩咐道:“叫两个人,把他送到我家里,叫你师娘照料一下,我把这儿的事情张罗完了就回去。”
姚之富应了一声,便把半一扇庙门给摘了下来平放在地上,又叫过一人帮忙,把那病人挪到门板上,抬着去了。
到了齐林家的院门口,姚之富上前拍门道:“师娘!师娘!”却见一个年青的小媳妇打开门道:“之富,你不是说去逛庙会么?怎么又回来了?”
姚之富把事情向她一说,那妇人慌忙教人把病人抬进院儿里,扶到屋里床上,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搭:“哟!烫的,这天杀的还不回来救人,只顾着玩!”又道“这大汉虽然落魄,像瞧这模样,倒有几分英雄气概,只是不知怎得落的如此下场。”
姚之富上前帮着收拾,拉起王大山的手,突然心里一动,摊开他的手掌一打量,但见他指节粗大,每一节脂头肚上都生着厚厚的老茧,看看手背上青筋暴起,再顺着手臂住上一看,沉声道:“师娘……”
“是个练家子,”那妇人扫了一眼,“这人是练正宗的内家功夫,恩,八成是形意。”
“这都能看出来?”姚之富吐了吐舌头。
那妇人在他头上弹了一下:“叫你勤学苦练,你只是不听,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懒。”其实姚之富比她年纪要大,但在她面前仍是老实巴交,毕恭毕敬。
过了一会儿,齐林回来了,把病人仔细检查了一遍,道:“没什么大事,三分病,七分饿,背上有处瘀伤,调养几天便好了。”于是叫徒弟端水净过手,取出一道符来,向空中拜了几拜,祷告几句,将符焚化了,将纸灰浸在一碗白酒里给病人送下,又叫老婆熬了米粥过来喂病人吃下,病人吃了半碗,气色便好多了。
到了第三天,病人方才醒过来,睁眼一看,一个俏丽的妇正守着他,愣了一愣,再一看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心中一片感动,忙挣扎起来道:“这位弟妹,救命之恩,教我如何报答。”
“你醒了?”那妇人一双大眼睛里透着惊喜,忙把被子掖好,“这种事我家那口子不知做了多少,说甚么报答不报答的?天底下谁还没有个落难的时侯?”
“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莫要提什么‘恩公’,”说话间门帘一挑,进来一个人,年纪不大,白生生一张面皮,眉分八彩目若朗星,高鼻梁,嘴唇微微翘起,像是时刻在微笑,那人的眼神和笑容里似乎有一种东西,叫人看了不由的感到舒服,那人走到床边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摸,“烧己经退了,很好。我叫齐林,这位是贱内,姓王名聪儿,不知好汉的大名?”
“原来是襄樊大侠齐大哥,失敬失敬,在您面前,我哪敢称甚么“好汉”?在下王大山谢过。”
齐林和王聪儿都是吃了一惊,齐声道:“可是在汉口拳毙疯汉的王大山?”
王大山脸一红,只好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只是一个字儿也没提起杜怀仲来。
“我说呢,看你就是个练家子,果然叫我猜中了!”聪儿豪爽的在王大山肩上一拍。
“您年纪比我大,‘齐大哥’这称呼我可当不起,至于甚么‘襄樊大侠’是朋友开玩笑罢了,相识一场也是有缘,不如我称您一声王大哥,您叫我齐老弟好了。”
就这样,王大山在齐林家住了下来,过了个把月,他身体己经好的差不多了,他和齐林夫妇都是豪爽的人,相互之间言谈甚欢,交情越发的深厚了。
但就是这样,他总是隐隐约约觉得,齐林夫妇说话做事,好像总有些甚么不对头的,但他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转念又一想,自己是客人,就算人家家里有什么隐情,却也不好理会。
这天齐林又出门上衙门去了,王聪儿在院子里洗衣服,她一边洗一边哼着曲子,王大山在一边不经意听见了,心里却是一动,上前问道:“弟妹,这曲子……”
“哦,王大哥问这曲子啊,”王聪儿爽朗的一笑,“我不是说过吗?小时侯我跟着师傅走江湖打把式卖艺,有一年在汉口遇到一个异人,正好赶上我师傅生病,又被地地头蛇欺负,多亏了那位恩公出手相助,这歌儿便是他教我的,怎么?王大哥也会唱么?”
“这歌儿是这么唱的对不对?”王大山压低了嗓音,“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会成功!是!是!是!王大哥原来你也会唱!你认识我恩公?你认识我恩公?”王聪儿双手拉住王大山的手臂,急切的说。
“哦……这个嘛,你那个恩公,只怕我己经知道是谁了,他也是赫赫有名的人,天底下没听过他名字的人想来不多。”王大山说。
“不对,认识他的人虽多,这首歌他可不会随便教的,这首歌可不能随便唱出去。”
王大山点点头:“那是,这是咱穷人的歌嘛!我是穷人,自然会唱了,江宁城里,很多穷人都会唱这首歌呢。”这却是他信口胡说了,杜怀仲只教过两个人唱这首歌,一个是杜仁义,另一个就是他。
王聪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太好了!我也教姚之富他们唱来着,大伙都很喜欢,可是——”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可是我丈夫他却不叫我们唱呢。”
王大山盯着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为啥呀?”
她咬了咬嘴唇:“王大哥,反正你不是外人,实话跟你说罢:我们夫妇,都是在莲的。”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压低了声音。
“我不信!”王大山摇了摇头,他是见过白莲教的,还跟他们结下过梁子,说这家古道热肠的夫妇是白莲教,他一点也不信,不过,想想他们家那些奇怪的事情……
“真的,不光是我们,就是这襄樊县城内外,十里八乡,大半都是我教教众。”
王大山吓了一跳。
王聪儿叹了口气:“这首歌在我们教里传唱极广,只可惜我丈夫说这歌里有一句‘从来没有救世主’犯了教规,不叫大家唱,可大伙私下还是喜欢唱,虽说是犯了教规,但别的话还是在理的,大伙都觉得这歌里像是有把火,越是唱,就越是要烧将出来,能把什么毒蛇猛兽都烧个精光!”她眼神里透出火来。
“那你信么?你信这世上有救世主么?”王大山盯着她,轻声问。
“我信我丈夫,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聪儿的眼里装满了甜蜜。
到了晚上齐林回到家中,手里拎着包猪头肉和一壶酒:“来来来,今儿个我陪大哥喝两盅!”王聪儿走过来把酒肉接过去,在他耳朵边底声说着什么。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释然了。
“我当什么事儿呢,说了就说了,反正我迟早也要跟大哥说的。”他拉过王大山,走到饭桌前坐下,一拱手道,“大哥,你弟妹说的没错,我们就是白莲教的,而且还不止这些,你知道我师父是谁?我师父就是白莲教六省总道宗林之清林真人,我乃是他老人家座前大弟子,川楚两省总教师的便是,你弟妹便是二教师,那个姚之富就是我的大徒弟,你别看我身在公门,那只不过是个掩饰,为了行事方便而己。大哥,底儿我给您兜了,您是不是看不起兄弟。”
“你说什么呢?”王大山皱皱眉头,“兄弟,我可没有一点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只是觉得你,你,你不像啊!”
“不像什么?”齐林淡然一笑,“大哥,听我给你讲来,自打宋朝那会儿,无生老母传下真言天书开始,我教开枝散叶,是愈发的壮大,不过人多了事务也杂,各个教派太多,又互不统属,有时侯自家教里的兄弟相互之间都不认得,这还不算,偶尔还有极少数心不诚的,包藏祸心混入我教,至于外边打着我教的招牌招摇撞骗的,更是不计其数,一来二去,把我教的名声都给败坏了。”
王大山狐疑的点点头,心想只怕未必是这样子吧。这时聪儿端上酒菜,三人一面喝酒一面聊,齐林又鼓动王大山入教,王大山苦笑一下说道:“贤弟,我原来老觉得你有些怪,现在方才知道你怪在哪里了——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那人是个洋鬼子,他信的是耶和华,但你们不管是说话的口气还是做事的方式,都像极了,真的太像了!”
齐林双手合十,念了句咒:“世间只有无生老母是唯一真神,崇信邪神者,死后必入万劫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王大山“扑哧”一笑:“瞧瞧,就这点最像了。得勒,我知道你是个诚心之人,那个洋鬼子也是,你们虽然信的不同,但都是有信仰的人,我虽然不信这个,但敬重你们,来,干一个。”
王大山又在齐林家住了几天,呆不住了要走,齐林和王聪儿百般挽留,仍是留不住,只好替他收拾了行李,准备了些银两,送他上路。
王大山走的这天,雪下的那叫一个大,天地间一片混沌,鹅毛大雪没头没脑的落着,王聪儿含泪将他送到城门,齐林又将他送到十里长亭,便在这浑然大雪天中,没想到长亭旁边还有个卖酒食的摊子,摊子支着一面席棚,棚下坐着一老一小两个苦行僧在歇脚,那小苦行僧懵懵懂懂,老苦行僧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一张脸盛满了人世间的风霜,神色却是无比的从容,一双眼眸深不见底,如同秋水般清澈透明。
齐林也不管他们,只对王大山说:“哥哥啊,且慢走,待兄弟为你买一壶酒,路上暖暖心身。”一面走进摊子,向老板买了个酒葫芦,老板却让的他,笑道:“既然是齐大哥,几文酒钱就不用给了,只当是我请客吧。”
齐林摇摇头道:“你既然认得我就应当知道:我们在莲的,不贪人家一文钱的。”说着给了酒钱,走到店外,将葫芦挂在王大山手中棍子上,两人对拜了,挥泪而别。只见王大山大步流星,踏着风雪去了,不大一会儿,身影便被风雪遮盖,再也看不见了,那齐林又望了一会儿,这才转头走开。
待齐林和王大山走了,那小苦行僧问道:“师父,方才您口中念念有辞,却是念的什么?”
老僧道:“为师见那两个,一个是凶兽,一个是魔障,是以念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他驱魔。”
“弟子眼中,分明是个菩萨,却哪里是个魔障?”
老僧口宣法号:“唯假法王现使真法王隐。菩萨恶鬼,本在一念之间,方才那人便是误入歧途,终于万劫不复,你修行火侯不够,自然分辨不出。”
小僧越发的不懂了:“为什么假法王会使真法王隐呢?”
“因为真的就是真的,不用刻意去雕饰,但假的就是假的,所以才要做的比真的更真,世间凡夫俗子,跳不出的六道轮回,哪里分的清楚,便只认那假的了。”
小僧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老僧道一声:“走罢”,领了小和尚出了席棚,迎着风雪走去,只听他一面唱道: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老板抬头往外看去,只见一片风雪茫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