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宅
自从杜怀仲被抓，原本门庭若市的杜家一下子冷清了许多。然而这天却不一样，杜家的客厅里又坐满了人，却个个面色凝重。
“垦植公司这才成立起天？连第一批垦植社都派出去，这时侯就要收归朝廷，这不是卸磨杀驴么？”曹材激动的说。
岱善说：“要不我写封信问问书麟大人，叫他在皇上根前儿吹吹风？”
“哼！”曹材不屑的一笑，“那个老棺材瓤子，在江宁的时侯都不济事，现在回了京城，你还指望他？”
“其实，朝廷要收回垦植社，也不是不可以……”郑掌柜小心翼翼的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曹材用扇子指着郑掌柜的鼻子，“孙士毅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样邦着官府说话？”
“那你是什么意思？”郑掌柜气的脸都红了，一拍茶几站了起来，“就你曹家在垦植社里有银子？我郑家的银子就不是银子？”
“好了好了，莫要伤了和气，”张二哥拉开郑掌柜，“老郑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能把本钱拿回来也是个路子，但就怕朝廷七克八扣，寻各种由头赖钱不还，到时侯可就惨了。”
“说的是啊。”一个当铺老板点点头。
一直没出声的杜江海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合着老二这次被人诬陷，完全是孙士毅做的一个局，他这是要杀鸡给猴看啊。”
众人都点头，杜怀仲这两年己经隐然成为江南工商界的领袖人物，孙士毅想要摆平这些商人，拿杜怀仲开刀祭旗最是合适不过了。
“只怕未必。”有人反对，大伙扭头一看，却是李阙，他把扇子在手里轻轻击着，缓缓的说，“我觉得不像，一来这次诬陷怀仲的手段太过下作，孙士毅身为一品大员，犯不着这样做……”
“孙士毅犯不着，但他不会叫手下人干么？”
李阙点点头：“这倒是有可能，不过这只是其一。其二嘛，孙士毅一直躲在幕后不出来，只叫姚静农出面，这就不对，按理说真要是想做成铁案，他应该直接出面,以雷霆手腕将杜家连根拔起，斩草除根，这样才能震住所有人。而现在他只是在隔岸观火，这就说不过去了。”
“那依李局座之见，这孙士毅打的是什么主意？”曹材问。
“江海方才说孙士毅是杀鸡给猴看，断定了怀仲的案子和西南垦植社的事儿有关，不过要是反过来想，假如这完全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呢？”
众人一时没听明白。只听李阙又道：“孙士毅这个人，好虚名又会当官儿，本朝只要牵连到文字的案件历来麻烦的紧，凭谁提起也是头痛万分，避之不及，弄的不好害人不成反伤自己，就算是结案之后，将来史书上只怕也要留此一笔，孙士毅爱惜羽毛，不会笨到拿这柄双刃剑去伤人。再说他会当官：眼下这世道，会当官的第一要务不是知道如何多做事，而是知道如何不做事。孙士毅能混到一品顶戴，这道理他不会不懂，所以说他应该不会没事儿找事儿。由此一来我们推测，收回西南垦植权一事，是上命他不可不为，而怀仲这件案子，却是另有隐情，孙士毅懂的历害，不想惹祸上身，是以远远躲开，只叫姚静农一个人收拾场面。若能借此震住江宁工商各界，他倒也算是捡了个便宜。”
“那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杜江海问。
“那眼下却该如何处置？”曹材问。
李阙长叹一声，一言不发。
众人又是商议半天，却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眼看天不早了，只有各自告辞，杜江海虚留了一留，大伙各自散了。
曹材上了自家的马车，待路走了一半儿，吩咐车夫掉头，来到了一个小院儿门口。
曹材下车，站在院子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迈步进了小院儿，迎面儿就见院子里站了个人，正弯着腰擦洗一口缸，他定眼一看不是旁人，正是父亲曹篁。
曹材忙抢上两步，挽了袖子帮忙，一面道：“父亲，怎么您亲自动手？也不叫个下人。”
“你不用动手，小心身上弄脏了。”
“没事儿的。”
曹篁一边干活一边说：“我说，你现在是个大掌柜了，一天到晚忙的紧，怎么有时间来看我这老头子了？”
曹材把朝廷要收回西南垦植社的事情一五一十向父说了一遍儿。
“就这事儿啊，”曹篁笑了一下，“我说呢，要是没事儿，你也不会来看我。”
“父亲……”曹材脸红了。
“现在你是大掌柜喽，这种事儿你不会自己决断么？”曹篁说。
“兹事体大，孩儿想听一听父亲的教诲。”
曹篁一言不发，仍然擦洗着那口缸，洗去表面的青苔和污泥之后，缸上的琉璃花纹浮现出来。
“这口缸是你爷爷养荷花的。”
曹材听着。
“这院子是你爷爷的一处别院。”曹篁扔下手里的抹布，伸了个懒腰，“我年轻的时侯，是全族里最不成器的子弟，整日里和一帮纨绔子儿们一起招猫逗狗，游狎嬉戏,十足败家子儿一个，那年秋天,我到你爷爷这个别院儿里来捉蛐蛐，就是在这儿，碰上了你娘。”
他抚mo着生满苔藓的缸沿，缸还在，可当年趴在缸沿上看荷花的一双小儿女呢？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你爷爷重金买下，打算送进京城给和大人的，可我却管他那么多？打看见你娘起，我就喜欢上她了，后来……后来我就跟你娘好了，你爷爷气的脑盖儿都要崩了，好玄没将我打死，我等到伤好了一起，略略能爬起身来的时侯，半夜里咬着牙偷跑出家门来找你娘，到了你娘的窗户底下，我舔破窗户纸住里看，就看见你娘坐在床上，手里捧着根白绫子，一会看看房梁，一会儿看看手里的绫子，哭个不停，她在屋里哭，我躲在外边哭——呐，当时我就躲在那个地方。”他用手一指。
曹材顺着父亲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廊下方寸之地，窗户上积满了灰尘。
“你知道你娘为什么舍不得上吊？她是怀了你啊！她舍不得带你一起走，”曹篁讲到此处，眼泪再也止不住，吧嗒吧嗒的住下掉，洒在冰凉的缸沿上，“俩人就这么隔着墙哭了半夜，我终于发了狠，要带着你娘私奔，可刚刚跑到码头，家丁就追了上来，把我们两个捆了回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你娘。”
“那我娘呢？”曹材问。
“她又被抓回了这儿，只有一个半聋不瞎的老婆子陪着她，生你的时侯，我还被关在家里——那时侯我怕你爷爷啊，那是真的怕——，后来还是你奶奶求情，我才被放了出来，这才知道，你娘得了产后风，己经不在了。我跪在你娘的床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但那个老婆子把一团肉肉交到我手上，我才又活了过来，那就是你呵，我看着那团小肉在我手上呼吸，蹬腿儿，我知道你娘在看着我，你娘在托付我，我不能这么就死了，我保护不了你娘就是因为我太没用，但为了你，我不会再没用下去。”曹篁的声音变的坚决。
“我把你娘葬在了她最喜欢的花园里，抱着你回了曹家，我变了，我变的人见人怕，我不择手段，心狠手黑，拍起你爷爷的马屁来厚颜无耻，整起自己的兄弟不留活路，你那些叔叔伯伯们都怕我，因为他们笑话过我，看不起过我，更因为你们笑话过你娘，在我和你娘被拆散的时侯在背后落井下石！他们最最害怕的，是我会分一笔家产，哼！家产算什么？我要的是整个曹家都得听我的！就像你爷爷那样！现在怎么样？我一句话，就能叫任何一个人光着屁股滚出曹家！他们连屁也不敢放一个！”曹篁的脸扭曲着，“材儿，我知道你过的不容易，他们怕我，不敢当面对付我，便只有在你身上撒气，在我背后笑话你是庶出，故意讲你娘的坏话，我知道你从小就要强，什么事都咬牙忍着，从不服输——这一切你当我都不知道么？你看看你现在，你是曹家和熊家两家的大掌柜！谁敢看不起你？你娘要是看到，那该多高兴啊！”
曹材指头紧紧扣着缸沿，在心里喊了一声娘。
“父亲的话，孩儿都记住了，多谢父亲教诲，孩儿知道该怎么做了。”曹材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转身就走，“以后孩儿会常来看你和我娘的。”
院子只剩下了曹篁一个人，他叹了口气，望着天空喃喃的说：“蘅儿，你看见了么？咱们的儿子有出息了。”
总督府。
夏语冰站在窗前，手里拿着块玻璃翻来复去的观看。
真是没想到啊，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他来江宁的时侯，杜江海早去了上海，他只听众人传说，便以为杜胖子不过一巧匠，谁知道偏偏这节骨眼儿上杀将出来，使这想都想不到的怪招化解了挤兑风潮，看来这杜家的人，都不能轻视啊。
没想到的不止是杜江海回师救驾，还有京城里的那位，莫名其妙的想要把西南垦植收归朝廷？哼，连您老人家都看上了这一块肥肉么？只是收归了朝廷，我吃什么呢？他的嘴角挂上了一抹冷笑，万幸的是，还没等孙士毅动手，这消息就传的满大街都是了，这一下恐怕姓孙的不好动手了。
“夏先生，老爷有请。”一个下人过来禀报。
夏语冰跟着下人，来到了书房。
孙士毅一脸的晦气：“有人动了我的书信。”
“是么？”夏语冰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要不然皇上的密旨怎么会满大街都知道了？”
夏语冰愣了一下：“莫非……”
“莫非什么？”
“属下听说，江宁这两日流传，说朝廷要收回西南垦植权。”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真的？”夏语冰错谔了，“大人，万万不可啊！”
孙士毅盯着他：“为什么？”
“大人，西南垦植之事牵连甚巨，不光江宁商贾富户多有投资，就是小老百姓，多数人家也买了股票，可以说是江南人心所系，如果收归朝廷的消息一旦坐实，只怕……”
“怕也由不得了，”孙士毅叹了口气，“上意如此，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也只好尽心去办了——只不过这风声是如何走漏的？”
“焉知这消息就是从咱们这儿走漏的？江宁城可不光有总督府，还有织造府啊。”
“织造府？”孙士毅噎住了。
是啊，江宁大小官员一大堆，万岁爷能给他下“办理军机处”的信，就不能给别人下？
既然牵连到了织造府，孙士毅就知道这事儿没办法追究了，得，糊涂事糊涂了吧，只是想想西南垦植的事儿，他却是有说不出的苦处：在京城的时侯，他想当然的以为西南垦植贸易公司就设在江宁，到任之后才发现，江宁居然只有一个劳什子的“办事处”，而那帮天杀的商人竟然把总公司设在了长沙！那可是湖广总督的治下，他想管也管不着！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就不得不忍受长沙传来的那些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文书了，而他想插手公司动作的想法，也就无从着手了。
“长沙方面的速度太慢，万岁爷己经等不及了。”孙士毅说。
“也怨不得他们，西南垦植是前所未有之事，不可轻举妄动，前期的准备不做好，将来是要出乱子的。”
孙士毅苦笑了一下：“这些话你当我没给万岁爷讲过么？算啦，看来我得再写一封奏折了。”
从小院儿里出来，曹材直奔栖凤轩。马车刚到栖凤轩胡同口，曹材就叫停下，自己下了车，背着手悠然住巷子深处走去。
五洲银行结束了一天的营业，伙计们正在关门上板儿，外面突然走进来个人。
“这位，小号今儿己经歇业了，请您明儿……哎呦，是曹掌柜！”
“叨扰了，实在有笔账急着算清，还请通融通融。”
“好说，好说，里边请。”伙计将曹材请进“贵宾厅”，转身把门关上了。
贵宾厅里坐着两个人，正是杜江海和李阙。
“曹掌柜来了。”
“二位久等了。李公子，现在咱们怎么办？”
“既然有曹掌柜支持，这事儿就好办了，”李阙微微一笑，“孙士毅不是想收回西南垦植权么？那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我己经寄信给长沙，教田农桑那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曹掌柜，听说你们家跟和中堂颇有交情？”
“怎样？”
“那还请您如此这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