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挟持的时候,我脑中一直猜测他们会是何人。
我猜过强盗路匪,猜过被燕打得已是丧家犬般的丁零人,我甚至猜过他会是哪个没落的王族,因为是“王子”身份的人,怎会做这等下作之事。
而我错了。他们是匈奴铁弗人。
我居然会因一匹马而与铁弗人扯上关系。
更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次,我是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个贱婢。
直立堤,也就是那个阴狠的王子,他是铁弗部族长刘卫辰的二儿子。听小兵们说他擅于驯马,不论再野再烈的马,到他手里都会乖乖听话,温顺有如一头羊羔。而偏是这个不败神话在御风身上成为了历史。不过他倒是不气恼,反而对驯服御风的兴趣愈发浓烈。最讽刺的是,我正是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但是我的双腿上被套上了拇指般粗大的锁链,成为了一个人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打可骂的贱婢。
犹记得以前跟随慕容瑶,我虽然名份上是个卑微的婢女,但实际上并未曾做过什么苦累的活儿,有时甚至对他颐指气使……
诶,过去的事还想它做什么呢?我甩甩头,将那抹不甘的情绪甩到九霄云外。然后捧着一堆草料慢慢走去马圈里。
马圈此时只有御风在。我将草料悉数搁在槽中,盯着它发怔。
多么可笑。大单于之子竟会半夜去偷马,不惜落下贼子之名,堪堪只为了这匹绝世名驹?
是了,他要攻打贺兰部,偏是不知从何处瞧见了御风,于是贪心大起,想将御风占为己有。但是他又忌惮王霸,所以才不得已夜里行偷。
多么可笑得理由,我已经忘记了小兵是如何向我眉飞色舞地讲述的。
闷闷地抬头望天,瓦蓝的天际里,云朵如狼似虎,没有一点美丽可言。脸颊很疼,不知是被草原上的烈阳晒得脱了第几次皮了……
然后我听见有人在喝斥:“发什么愣,别老想着逃跑!”
我回头望了小兵一眼,捡起地上的铲子,将撒得到处都是得草料合拢。
我不是没想过要逃的。
自从被直立堤挟来营地做苦力后,我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只是因为脚链的束缚,每一次逃了没几个时辰又被人抓回来,用鞭子抽的皮开肉绽。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让我为自己感到悲哀,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情绪便会更加肆无忌惮地汹涌起来。我只能呆滞地望着漫天璀璨的反省默默咬牙流泪。我甚至开始后悔,我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地跟王霸走?为什么我要鬼迷心窍了半路逃跑?
然而,最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骊姜。我无法想象我不在了,王霸会怎样对待她。
因魏派兵救援贺兰部,直立堤不得不引兵退走,率全军返回朔方。虽然这次攻打贺兰部被魏阻扰,但仍勉强可以算是小胜而归。
我被安置在军队末,徒步而走。
不过两日,我一双娇贵的脚底板被生生磨出了水泡,而脚链的束缚,又使我不得不蹒跚而行。常常走着走着,身后就会发出一声诸如“死丫头,磨磨蹭蹭地做什么呢!”的怒斥。
然后又是一鞭子。
我咬紧唇,努力让自己走快一点。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么迎接我的将会是数鞭。
在恶劣天气的摧残与非人的折磨下,我愈发地怀念起中山那云淡风轻的生活。是的,我想念咋咋呼呼的慕容琼,想念那个任性霸道的慕容会,想念那个我所遥不可及的人。
人的心总会在源源不断的悲怆下变得格外懦弱,且悲伤。我不敢再去想,我怕我会心酸难受得泪流满面。
在又一次被人抽的满身伤痕后,我终于做了个决定。也许这个决定会让我丢失尊严,失去自我,但是,我告诉自己,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我要不惜一切地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
我开始转变原先的态度,频频向直立堤示好。不管他有多讨厌我,不敢他每次看见我时向我投来多么厌恶的目光,我都在他面前竭尽可能地表现出听话乖巧,甚至可以说是献媚讨好的丑陋嘴脸。
我将御风牵来给他骑,任他将沾满污泥的靴子踏上我单薄的脊背上上马,还要像个卑颜屈膝的蠢奴才一样,嘴中可笑地说着一些类似“王子小心些”这等令我自己都作呕的话。
尽管这样常常会换来他那更加鄙视的嘲讽目光。
而我却在其中,渐渐找到了重生的希望。
那日终于到达了铁弗部的都城,代来城。远远地便见城门口人头攒动,乌压压地沾满了持矛或刀的侍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被簇拥期间,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凛然之气,不怒而威。
他应该就是刘卫辰了。
淝水大战前,苻坚封刘卫辰为西单于,刘卫辰统辖朔方和黄河以西的匈奴、柔然等河西杂部。淝水之战后,刘卫辰坐保朔方,为求自保而向周边大国俯首称臣。但是本事人人自危,他却挑起了与贺兰部的战争。
是了,这几年魏先除去内忧外患,后又屡破戈壁诸国,势力作大。刘卫辰与拓跋珪本是势不两立,再不攻些城池壮大自己,恐怕就得成为下一个匈奴独孤部。
我惊讶地望着刘卫辰身边的白马上端坐的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的少年。少年眉目俊美,堪堪的一个美少年,原来他们果然没有夸大其词。
这段时日我有意无意地向兵卒们打听细问,渐渐知晓了刘卫辰的家族底细。直立堤的兄弟众多,大哥名叫古地代,弟弟刘勃勃、阿利罗利、苦门、叱以犍,以及已斗。而这个漂亮的九岁少年,正是刘卫辰最喜爱的儿子——刘勃勃。
我心中盘算着,如果能与他拉近距离,也许我可以有安稳日子过。甚至是回到长安。
只是,目前我身份卑微,我该怎么接近他呢?
正出神间,只见前方轰然一片马蹄声踏过来。直立堤与刘卫辰相谈甚欢着,略略片刻后,大家又往内城行去。而这时他坐下的御风突然不安生地原地踢踏了两步,直立堤有些力不从心地勒紧缰绳,似乎是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忽然急躁的御风。
然后,我看见那个小孩微微侧头,惊奇地打量着御风。
我看着他们,一瘸一拐地跟上快速向前移动的部队。
我依然被安排去照顾御风。
打理御风的日子,虽然辛苦脏累,但至少是我所期愿的。日子长了,忽然发现自己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解闷的朋友。在这代来城,身边接踵而至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没有人会在意我这个浑身脏兮兮又马臊味浓重的侍马丫头。没有会在意,庸庸碌碌,默默无闻的我。
可是我一直在等。我不敢轻言放弃,如果流泪是因为没有出路,看不到希望的曙光,那么我不必伤心不必难过,我只需要静静等待。
——因为,人性的好奇与贪婪,总会如破竹之前的种子,暗自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