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的主见,果然很忌讳。他的意思居然是要借近来多国公使请求觐见同治皇帝来作为钓饵,给各国公使分出格子丑寅卯来。这一条在后世人看来几乎不值得一谈的事情,这时候也确实可以拿出来做一个表示善意的重要筹码。
因为从道光以来,洋人一直要求觐见中国皇帝,但就是在行礼这个关节上没法谈到一块去,中国皇帝始终要求行臣子觐见的三跪九叩大礼,但洋人最多愿意弯腰鞠躬。如果当真能在这一条上,给英国一个特别的让步的话,再加上其他方面的谈判,譬如某些商业上的让步的话,英法在天津教案问题上的联盟,摧毁它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如果威妥玛执意继续偏帮法国人的话,国内将他召回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一条,谈何容易?就不说载深自己如今就隐隐然成为新正学的领袖人物,无法在这上头开这个口子。就算愿意自己扇自己耳光,也无法去说服同治这个皇帝哥哥。同治之所以亲手写朱谕给他,原本还不就是希望他能够张一张威风,打一打洋人的气焰?如今倒好,还没办事呢,先叫皇帝让步,这样,是不行的。
不过就从张之洞这个条陈里,载深也看得出来此人对于“变通”的理解。这就是时事育人啊,史上从这一阵起,讲究用时下形势来解孔子春秋大义的公羊学即将开始盛行,何尝不是这叫人无能为力的时事给逼的?
想了想,这一条不可能依照张之洞的建议去做了,只是有些延伸性的启发,载深倒是觉得有些可为之处,只是他这会儿自己还没想好一个系统性的东西,所以也不愿意这会儿跟张之洞说出来,便笑了笑摇头岔开了话题道:“香涛你今年本来要抽派湖北学政的,是我叫部里把你留了下来。耽误了你五六万两的发财,心中不会记恨吧?”
这当然是个玩笑话了,张之洞这会儿去湖北放学政,是翰林院抽派的,载深特为的要他留了下来改派他人,这也是张之洞自己的要求,这会儿拿出来做个调和气氛的话,张之洞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谦虚了几句道:“王爷,如今事情难办就难办在朝廷已经用印上头,若是悍然撕毁和约,自己这里就占不到理,将来更是难办。之洞出京之前,想的大多是这个。我看王爷一直有些愁郁,想来为的也是这个。”
“你说的是——”载深顿了顿,呵呵一笑,望着两岸倒退而去的原野风光,这时候正是秋熟的时候,枯黄的草叶,光秃的树丫,怎么看怎么是一副萧索的模样,心中难免的有些不愉快,不过却不是为了张之洞所说的那些。想了一想张之洞到底是自己重要的班底之一,倒也是应该跟他把宗旨透一透的,于是转头问道:“香涛,你是怎么想的?”
“叫曾国藩,崇厚写谢罪折子,往来文书上,他们要担起职责来。”张之洞的想法有些赖皮的意味,载深摇了摇头否了:“这样,说起来还是咱们自己人的罪过。况且,你莫看曾国藩如今这样,以为能墙倒众人推了?大谬啊,大谬。实话跟你说了吧,江督马新贻死了,跟荣禄一般的死法,朝廷还是要他回任江督的。我这趟去天津,还就有个传旨的意思。”
张之洞惊讶的神色不能遮掩,看向载深。载深哈哈一笑,摇头道:“你想左了。我还没兴趣去接管金陵。况且那也不是我能伸得了手的地方。这事儿我就跟你说说,莫要外传,九成九是曾老九下的手。江督……这个位置只怕从今天起,非湘军系的人,不足以胜任了。这与我的差事无干,不去说他。你方才说的无从更张已成和议,我看不然。若有延伸事故,自然可以接着谈。”载深呵呵一笑,拍了拍张之洞的肩膀,回头瞥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官舰摇头道:“像他们那样,也叫办洋务!唉!如今咱们头一步要做的,不是说要跟洋人撕破和议,也不是筹备兵马就打洋人,那样不成。首要的,还是我一直说的,要把一股气振起来,老百姓一听说朝廷来人了,头一个想的就是,哎呀,朝廷又派官儿来给洋人添屁沟了。兵们一听朝廷派人来跟洋人谈,头一个想的就是,哎呀可好了,不用打了。这怎么行?以前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如今你看看,哪个文官不爱钱?哪个武将不怕死?不了了这一条,一切休提。”
这是载深出京前就想好了的策略,所以说起来自然是胸有成竹。解决了民心士气这方面的问题,才能进而谈其他。
细务上其实不是太难,唯一一个为难的问题就是分化英法,这上面出京前也拜托过恭亲王奕,通过总税务司赫德,与英国方面做一些让步。只要解决了英国人的立场问题,接下来就是要寻一个破脸的机会罢了。而这,当然是需要如今尚在天津的曾国藩崇厚襄助的。
第二天船到河西务,鲍超吴大澄的新军,丁寿昌的铭军,人都到了,这是谕令连夜传到的地方,人来了是应当的,不足为奇,奇的是丁宝桢的东军一部一千五百人,由山东总兵王心安带着,早早的居然就在河西务专侯了!这不能不叫载深感动,当然要格外的给面子。于是不再摆钦差王大臣的架子,在船头上受了众人行礼,叩头问安之后,南面答了一句:“圣躬安!诸位请起,王心安,听说你的兵是从曹州来的?”
王心安是个矮壮汉子,听钦差头一个问自己的话,刚站起身来赶紧又跪下,拱手答道:“回王爷话!是,卑职奉丁宫保均命,于九月初十赶至河西务扎营,专侯王爷!”
“起来,起来——”载深听着身旁的张之洞介绍王心安的背景,亲手将他扶了起来道:“丁宫保神交已久!回头替我代话给丁宫保问安。听说你是革职留任的,剿捻子的时候吃了亏,号,就冲你今天这份忠心国事的心,我保你复职。好了,我看这里治安不错,多亏你维持!”
说着,拍了拍他的手,笑呵呵的转到下一个,铭军的丁寿昌,他是挂臬司衔的,大老远跑过来也不容易,自然也多有温勉,说了一阵话之后,传谕下去,铭军东军在河西务的兵,每人赏银五两。这一下子就是个欢声雷动的结局,别的不说,先就把生性严苛的曾国藩在此时的沉闷士气给调动了起来。
接下来才是新军三名大员的接见,自己人当然是要排在最后的。河西务本地一家长芦盐商腾出来的花园里,载深听取了吴大澄早早就派人做好了的天津的地方查探情事,不住点头。
“很不错,新军我有一阵没看过了,回头到了地方,自然要去看的。不要说我不疼自己人,方才人家是客军跑来听我节制,那赏钱是免不了的。”众人呵呵大笑知遇,载深瞥见汪海洋始终有些拘谨的样子,特意朝向他道:“老汪不要这么拘束嘛!我很早就跟鲍春霆说过的,过去那些破事,各为其主嘛,如今都是朝廷官将,同心共事才好,你们都是一方人才,我不是计较过去的人,放开些,放开些。老鲍,你说说嘛,过去老汪是策反过你一十八营,后来不还是回来了?如今也还在你麾下嘛,你老哥两当着我的面,喝两杯就撂开了,成不成?”
汪海洋策反鲍超霆军的老黄历,彼此之间当然还是有些心结的,不过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两人又不是什么放不开的人,当下两杯浊酒了前事。
“你们弄得好了,我这才能心安,放手办事。”载深回座坐下,看了一眼这四个自己头一批班底,鲍超是湘军老人,对曾国藩多有一种家人般的感情,所以,特别多说了两句道:“曾侯念了一辈子佛,临老偷吃了一回狗肉,还事发了。老鲍,我晓得你心里头不自在,你大约想我这回来,是来打曾侯的脸来了。不是,曾侯另有用处,我到了天津宣旨你就知道了。再一个,曾侯办坏了事,咱们替他把事情圆起来,做好了,大伙儿两全其美,面上有光,将来老鲍你见了曾侯,彼此说起来,也是一件快事。老汪,你过去受了洋人的哄骗,信得什么天主教,如今于你,也是个机缘。什么天兵天将保天国的屁话,大约如今你也不信了。练了一年多的兵,咱们也看看,咱们这帮戍囚,到底是不是孬种?我实话跟你说,以前我就以为你们是孬种,中国人跑去信洋教,那就是孬种,叫人瞧不起。好好地孔孟之道不信,信什么狗屁不通的耶和华,那什么教书我也看过,那天父动不动屠人一城,人不信他就灭人全族,这叫什么狗屁的神?”
对于太平天国,汪海洋这样的人断然不会少了对过去的思索呵忏悔,加上这一年多来军里文牧也没断了这方面的教化,此刻晟亲王这番话听起来已经不那么刺耳了,脸上惭愧的笑着,嘴唇哆嗦不已。
“咱们新军里头,过去信洋教的孬种不少,如今是不是不同了?现下就有个机缘,老汪你管着的马队,那大多数是黑龙江一带的出身,如今给你个机会,你回去管六营步军——”注意到吴大澄脸上的表情,摇头一笑道:“如今咱们中国人受辱,挨了洋人的辱,怎么报回来?杀人家洋人老弱妇孺?那也不是男子汉,该杀什么人,该打什么人,等我的后命。好了,传我的话下去,明天一早开拔,到杨村务,北仓一线营候命!我军如今总计两万三千人,一体交鲍超节制,吃饱了喝足了,等我的后命!”
“王爷,这真是要打?”吴大澄有些忧心的样子,等众人都意兴满满的出去了之后,有些劝谏意思的凑了上来道:“总要有个由头吧?”
“没有由头,不能造由头?”载深呵呵一笑,摇头道:“去安置吧。我告诉你,打仗这种事,只怕没有决心,从来不怕没有由头的。当然,你也放心,我不是鲁莽的人,要动手,当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实话跟你说,我也要等信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