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分内外两城,皇宫位于内城以内,那又是一番天地,自顺治入关以后,居住作用已经几乎完全没有——除了道光朝以前还有的皇帝来盛京祭祖之外,没有人有资格住在皇城之内。逐渐的只剩一个祭祀的作用了。
载深自然也不例外,接见了以盛京将军都兴阿为首的盛京地方官员之后,叩问圣安之类的一些场面话说一说,即行入住内城东北角的长安寺,作为未来一到两年钦差亲王的行辕所在。
地方盛京方面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三进的方圆很是宽裕,一进留作会客之用,中间两侧两排房子,留给随员住,甚至还有几间空房富裕,留作了办公之用。在送走了都兴阿一行之后,便是在这处拾掇一新的院子里,载深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笑着对随侍左右的张之洞跟吴大澄道:“要委屈你们几个,跟我在这苦寒之地呆下来。将来可不要说我这个王爷侮辱斯文啊。差事很简单,奉旨的两样,我想了想,这一时半会还不见得弄得起来。盛京地方对我们礼尊有之,但也未尝没有戒备之心啊。”
这是说的实话,从盛京城南的大南关入城以后,照例引入行辕之后,按理来说,奉旨的两样差事——整饬军务,查核蕃库所涉及到的地方人员,在不得钦差号令之前,必须齐齐的在行辕门口等待钦差叫进问话。
但都兴阿却是老气的很,他是江南江北战场出生入死过来的,同治四年上接印任盛京将军,去年还奉派出兵向南,会同文祥进剿马贼。将军百战,那种气派气质,不太看得起京里来的这位十二岁的小王爷那也是常事。送了钦差到行辕以后,不知道是不是以为这小王爷是来玩的,告了一声不搅钦差安置,明日再来请安之后,便前呼后拥的带着盛京地方官员们撤了。
所以才有载深这么一番话。张之洞等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苦笑着道:“都直夫脾气是大了些,不过叫说有什么轻慢王爷的话,叫我看他是没这个心的,无非是军中颐指气使管了,待人接物上未免欠了些。”
“哦,倒不是说这个。”载深莞尔一笑,瞥眼看了看身后跟来的两人道:“长安寺也是唐代古刹,来,你们都是新进士,不妨多多瞻仰古迹。一面咱们议议差事。”
长安寺据传是尉迟敬德奉敕所建,但载深却很疑心这是不是就是黄易小说里所说的那位拜紫亭先生为奉迎国师伏南陀所建。因为相比京中同为唐代古刹的法源寺来说,这座长安寺多出了许多异域之感,身后两个书生也颇有新鲜的意思。
“奉旨办的差事两条,军务,财政。”载深收了鉴赏古迹的心,理了理思绪道:“不过叫我看,这两条一时半会不太好办。我也不急着办。如今我先派你们两条差事,先说好了,差事只有你们两个做,其他人等,包括我在内,接下来这一两个月,恐怕都只是四处玩耍。”
“王爷是要等人事变动?”张之洞讶异的问了一声。
“你见的是。盛京户部侍郎,我打算用上书房桂清桂谙达来做。上谕恐怕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等他来了,两相其便,好好理一理盛京的蕃库。军务上,练兵的事我自然是要倚重你们,不过你们毕竟也是书生,我要借重鲍超鲍春霆来办。这个事也容易。京里我请了六王爷在帮我办。说到这里恐怕你们要问,既是差事都有人办,那你们来干嘛?另有用处,其一,李鸿章淮军报销的往来单子,我都带了来了,这是前车,前车要鉴,要甄别,要学人家的长处,避人家的短处,这个差事我打算交给清卿办。”
这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淮军报销的往来凭据全部都在载深手上,将来自建新军,军费开支往来少不了账目上的纰漏,虽说亲王领军别人不敢轻易刁难,但这也是一个极其召忌讳的事情,把柄自然是越少越好。况且,这也是个建立后勤制度的机会,像过去那样领军将帅自筹饷银的例子,是不能再开了。再开,将来就是个唐末藩镇的格局。
当然,说唐末藩镇的格局,是为了便于身后这两个书生理解。载深当然知道长毛起事,各地纷起办团练所衍生下来的结局,就是某阶段几十年里的那个样子。清末皇族立宪,方始令天下汉人完全对满洲朝廷失去了信心,其后急于打到一个朝廷,却又没有一个新的强有力的大一统的权力机器出现,自然地,稍稍有些力量的人,都会各自弄一块地方称王称霸。这样的结局,难道反而是好的?呃,也许有人会这样觉得,某些唯恐中国大一统而强盛的异国,以及一些脑残之辈任由前者挑唆,而人为地要用某些血脉上的东西将这个大一统的国家割的四分五裂。归根结底,这些人都是**所谓“七块论”的同路人,或许有些人还觉得七块不过瘾:咱们只要“大”而“高贵”的“汉”就行了,至于其他,还有什么比“纯粹”的血统还重要的吗!纯粹S&B!这样的S&B要是当了国,亡国灭种指日可待!
吴大澄前思后想了一遍道:“途中大澄也颇研看了一些,就报销上来说,乾隆年颁行的报销则例,于如今很有些不合时宜了,譬如外购火器报销,从无成例,而有成例的弓箭损耗,甲胄添置之类的,于实际上又没有可能会有。这一条……”
“嗯,你有这些心得,就说明我没挑错人。清卿,你放手去理一个新的规制出来,这些心得也可以另外编纂成书,我给你出这个印书的钱。重要的是这个新的规制,如今正是天下之变局,我跟倭师傅讲过的,以前时候,天下就是咱们中国,如今呢?天下几万里方圆,多少国家?我若犹自不变,只能愈来愈守旧挨打,这几十年来不就是这么个情形?所以,咱们要变,你这个差事,可不轻呢。”
这年头的书生,责任感之重,是后世那些只知搂钱的所谓知识分子不能比的,吴大澄自然是对载深这番话很是心动,将来若是一套新规制能诞于己手,那是多大的工业?要名垂青史的!
“香涛你也莫怕闲着,有个出游的机会等着你。不过不是这两天,明儿叫奉天府送一份奉天地理图来,我派你游历一下,重点是向南,往朝鲜的驿路周边,你给我重新弄一份地理图来。”
“朝鲜?”张之洞有些吃惊,公费旅游人人都喜欢,只是去朝鲜方向,却猜不透这小王爷的意思了。
“朝鲜迟早要用兵。不是说他要反,是有他国垂涎啊——”载深望了一眼东方,摇摇头道:“倭国自咸丰八年维新以来,于我各藩属之国多有垂涎,南面琉球,北面朝鲜。万一如果朝鲜出个变故,京里调兵,海路上咱们不谈,陆路上,咱们这支兵,总要有张地图才能过去,你总不能大军也走驿路,怕不得天下都知道才好?”
看张之洞的样子,载深收了笑脸道:“我说的香涛你恐怕还不信。但这个势,我看的绝不会错。如今西历是1869年,你瞧着吧,十年之后,倭国必是我一号强敌。所以,这个差事你不论信我不信,必得用心去办。若你不用心的话,我也不敢派这个差事给你,只好请你跟我一道儿去种田了。”
张之洞当然是急忙承诺,不敢马虎,末了与同样吃惊的吴大澄讶异的问了一句:“王爷您说要去种田?”
“不种田还能干什么?”载深摇摇头摊开手做了个苦笑的表情:“母后皇太后光顾着不能叫我在关外冻坏了,派的这个时候儿正是开春的时候儿,难道我这会儿去田里抓一队人来练兵?那可不就给话给人家顺天府参我了嘛!”
于是,第二天盛京城南最近的一个屯垦点,盛京将军衙门和垦边局共同命名为“桂甲屯”的屯田点里,几百号兵马刀枪林立,戒备森严,几百号人围着大约两分大的一块地里,一个少年人赤足在里头苦笑不已,一面在田畦里涉足而行,一面朝岸上不住抱怨:“我说都兴阿你这条老狗!你这么着弄,是我来看人种田呢!还是人来看我耍猴儿!我告诉你,你不赶紧把这些人给我撤了,我。。。我天天到你家吃喝去!”
田埂上的都兴阿无可奈何的摇头而笑:“王爷您要来,那老夫可真是求之不得!但您叫我扯这些人,您就打死我我也不能撤,万一叫这些个匪子们伤了王爷一根寒毛,就是灭了我满门也赎不起这罪啊!”
载深无可奈何,他也知道,这所谓桂甲屯,是垦边局给屯垦点所编制的序号,桂甲屯的意思就是广西籍戍囚的第一个屯垦点。第二个就是桂乙屯,广东的就是粤某屯,以此类推。
广西是洪秀全起事之地,这里头的戍囚都是最老资格的长毛,当然不可能死心塌地的认命,都兴阿那边安排载深到这里来,当然也是希望载深这少不更事的王爷知道知道,所谓改造人犯,那有多么的困难。他本身是不赞同垦边局用从逆人犯作为人力的,他认为那些人都该杀,但毕竟垦边局乃是这位小王爷一手创立,要更张这里头的规矩,他还没那个胆子。所以,他只好动其他的脑筋了,今儿一大早听说小王爷要到屯垦点来,急急慌慌的陪同着,在路上匆匆跟师爷商议了一下子。似乎倒是可以这么办……
想到这里,都兴阿不由得看了看戍囚营那一排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