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充已经有好几日不曾来望姝楼了。他派了人来传话说，秋冬将至，幽州和范阳一带的皮毛店和绸缎庄生意红火，因此颇繁忙，下人恐有照顾不周的，他父亲命他亲自去料理。
在子充离开的日子里，我像望姝楼里所有的女子，被凤妈妈逼着接待其他的客人。花魁娘子的光环还没有散去，来望姝楼指名要我作陪的人不少。但是我还像从前一样，只开盘，不做皮肉生意。洛玉说，姐姐你还真要为子充公子守身如玉啊？不值。咱们这个身份，能找个好人嫁了是正经话，但终究没有趁年轻多搜罗点银子保险——只要有了银子，下半辈子不愁生计了，嫁人不嫁又能怎么样！
我想她说的是对的。但是，我终究不能像她那样坦坦荡荡地面对这一切，尽管我早就清楚我已经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
华灯初上，这样的歌楼舞榭里处处歌舞升平，莺歌燕语的喜人。而这些对于我来说算是宁静的夜晚忽然有丝丝缕缕寂寞的感觉。仿佛繁华落尽，刹那凄凉。
不知道长安的教坊里，红衰绿减的昔日红颜，是否也是这样落寞而凄清？
我决定去找伊溱小酌几杯。
趁着弦月的光辉，我披衣从望姝楼的角门里溜出。大多的客店已打烊了，幡子收了起来。徐徐的秋风拂过发际，有些微微的寒意。
歌声，是的，是歌声。悠长的，空旷而辽远。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声音的源头，心忽然像是停止了跳动。
是来自那片小竹林，一样散漫的声音，一样的古朴和清幽。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
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
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婉兮娈兮，在城阙兮。
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我知道他唱的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一种淡淡的心情。只是不知道，这是随口唱出的，还是心有所依。
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朝着竹林的方向走去。这歌声像是一种奇怪的磁力，如同前世今生的指引，带着我慢慢靠近。
他的歌声在蔓延，而我并不想寻找他的踪迹。只是在他的歌声里，我仿佛就是那个在家中怀着甜蜜而略带忧伤的心情期待着归人的女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不是什么卖笑舞女，不必人前人后的咽泪装欢。
当歌声渐行渐远的时候，夜已经很深。想来，伊溱也已经睡了。我收起宽大的舞袖，悄悄地溜回了望姝楼。这时候歌舞才微微地停歇了，但仍有贪图玩乐的客人杯盘相撞的声音和丝竹的喧嚣。
月光从窗子照进来，不偏不倚的铺在床上，如此宁谧的美好。我睡不着，从墙上摘下琵琶淙淙地弹起来。从前教我琵琶的姐姐说，琵琶是有灵性的东西，借着琵琶的声音，就能找到你的宿命。
那么，我的宿命在哪里？
一觉却睡到了中午，有丫头来问要不要用午餐。我起床梳洗，才发现帕子不知道哪里去了。想想，多半是昨夜在竹林里遗失了。
次日是重阳佳节，子充大老远的派人来给我送了两箱新夹衣和绵裙子，每件单独配了毛皮的披肩，皆是他们绸缎庄的上好衣料。另有一盒子长安城里精工打造的珠宝首饰，据说是专为我定制的。来人还带了话，说是天气冷了，叫我注意身体，还说子充过几天就能回来看我了。
我鼻子有点发酸。一个青楼女子，难得有人这么宠着疼着。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呵！除了花魁大赛上拿的五百银子，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花在我身上的银子也不下千两。这些年来我也有些积蓄了，我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等他回来，我就自赎了身跟他走吧。即便是做仆做妾，能有这样一个男人疼爱着，我也知足了。
望姝楼的重阳却显得有些寂寞苍凉。平日里你侬我侬的男人都回去陪伴家人赏风月赏菊香，子孙绕膝，各享各的天伦之乐去了。
“姐姐和我一同去伊溱那里过重阳吧，反正他们都不会来了，咱们好好聚聚也罢。”洛玉拉着我就往嘉熙客栈去了。眼看着天气是越来越冷了，我顺手挑了几件没怎么穿过的衣服首饰给伊溱拿去。她是匆匆地逃出来的，盘缠衣服带得都不多。
伊溱今天的情绪似乎很不好。我想，她是思念她家人了吧。毕竟，她长这么大都没离过家。看她这样，我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三个人嗑了会瓜子，我和洛玉胡乱聊了些别的话，却并没有激起伊溱的兴趣。一下子气氛变得有些古怪了。沉默片刻，倒是伊溱自己先开口了：“两位姐姐，我想……你们天天和政客一起混，但是毕竟还是与当今的政治无关的人。我不想连累你们，还是实话实说了吧！其实我此番逃出来，并不是为了躲那个河阳的表哥。我爹实在看不起我表哥，又给我寻了另一门他觉得颇有些高攀的亲事。是和……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
“天啊，安禄山可是天子眼前的红人，论地位，只怕与当朝丞相不分伯仲，你父亲怎么都攀得上他的！”洛玉一声惊叫。
我谨慎地走去开门张望了片刻，然后关紧了门窗。
“是安庆绪来我们家找我爹，说有什么要事商议。他们谈了很多，我也没全听懂。后来安庆绪和我爹闲聊，听说我还没出阁，就自己提出要……”
“哟，连安家的公子都看上你了！”洛玉又开始取笑，想活跃一下气氛。
“论文韬武略，当今天下找不到第二个安禄山。虎父无犬子，你这门亲算是寻对了。不过，他只怕不是个安分人。我担心……”我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
伊溱的脸顿时白了。
桌上是个“反”字。
“安禄山早有反心——不会有假，我亲耳听见的。”
“你是说你父亲也……”洛玉一下子也怔住了。
伊溱没接她的话头。
我想了想：“如今天子是靠安禄山和杨国忠两边掣肘才能稳天下，万一安禄山反，杨氏自然也要拼个鱼死网破。此时安禄山身兼多职，河北一带都是他的势力，而杨国忠身在朝中，这边虽有皇上和娘娘，身后培植的势力也不少，但是毕竟都是以利益关系维持的墙头草。一旦有变，恐怕不足以……”
伊溱忽然笑了：“好像趴在我父亲门后辛辛苦苦偷听军机的不是我而是你一样，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谁叫你那么笨啊，听了那么多，最后才搞明白叫你嫁的人是怎么回事！”
伊溱嘟起小嘴：“跟你们说正经事又说我笨，哼，姐姐你才是应该生在太守府然后被嫁到骠骑将军家的大小姐，起码也应该被山贼抢去做压寨夫人！”
我端茶杯的手猛地僵了一下，想开几句玩笑也忽然变得索然无味。我接着刚才的思路继续分析：“时下天子对贵妃恩宠盛极，杨国忠身为国舅，受的皇恩明显比安禄山要胜一筹。争宠之心与谋反之意相融合，自去年安禄山回范阳，今年又请示天子以蕃将三十二人代替汉将，这场变故只怕不可避免了。只是程度如何，还看皇上怎么处理了！”
“皇上现在只在太液池里泡着，还能怎么样！”
“皇上若没有些计划，他也不可能在那风口浪尖上安稳待好几十年。只是现在，他老了，有些事情恐怕已经是无能为力了。”我停了一会，拈了几粒瓜子吃，然后看定了伊溱：“看来安禄山是想联合你爹，以洛阳为都，左攻右守。他要你爹与他合谋，但是又不能完全信任你爹，正好你爹有你这么个掌上明珠，明说是八抬大轿地娶进来，实则用来做人质。如果你真嫁进了安府，日后只有两条路。如果你公公事成了，改朝换代，做了皇帝，你就是太子妃，然后要入宫，最少也是个妃子，或者母仪天下，或者冷宫里度余生。但安禄山既然能从一个偷羊的小子做到皇上的宠臣，他的聪明才智不可低估。你父亲帮了他过后，究竟是做家天下的权臣还是狡兔死走狗烹，就看造化了——这是第一条路，相对也好些了，你的生死在你父亲和安禄山手里。但是如果历史不是按照安禄山的计划在走，他败亡，那么你的路就比较悲惨了。你可能是作为安禄山的家眷被乱兵杀死，也可能被皇上诛九族，甚至在败亡的那天你夫君可能亲自赐你三尺白绫。总之，谁也不会给你留生路……”
“我也不想做什么妃子，不想入宫……要不我怎么会逃出来……”她眼睛有些湿，“只是我不知道，我逃出来究竟是帮了爹，还是害了爹！”
“伊溱，你不要想那么多了，都已经逃出来了！我想，家父如果知道安庆绪的想法，应该也不想你嫁给他。你逃出来，那就安于现状吧，我们也认识些权贵，会尽力保护好你的安全。”
伊溱才破涕为笑：“那以后我可就跟着姐姐们了，你们可别想着我累赘想把我丢了！来来，尝尝我亲手酿的ju花酒吧！”说着起身捧了一个精致的玉壶出来，顺手替我们斟上。
那酒色泽清冽，花香扑鼻，可是却有些怪怪的气味夹杂在里面，不像是ju花。洛玉皱着眉头：“我记得ju花酒是金黄色的，你这怎么发红啊，你确定这是ju花酿的酒吗？”说着倒是喝了一口。
“扑哧——”一口酒全喷出来，可怜的洛玉什么评论也来不及发表，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找茶水漱口。
我一看笑了，心想这丫头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当ju花放酒里了，要不就是多加了什么不该加的东西。
“姐姐好歹也尝点，这可是我辛辛苦苦酿出来的，我第一次酿酒，想着家里的嬷嬷丫头都是这么做的嘛，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姐姐就尝一点点，算是给我点鼓励啊！”伊溱在这边可怜楚楚地。
我顿时感觉头顶上有一大群乌鸦飞过，呼啦啦的冷汗就冒出来了。
几日无话。
子充派人捎信来说他快回来了，凤妈妈也就不好逼我去陪别的客人，于是我得以安安稳稳歇几天。平日里照旧描描花样，研究几个新奇式样的钗和绣鞋给别的姐妹们照着做，日子倒也悠哉。
过了几天子充果然回来了。同时又带了许多范阳的新式绣香囊、北方制的上好胭脂和珠钗给我。这一番折腾，我还真的是有点思念他。洛玉都笑我是“小别胜新婚”。
子充来我这才小坐了片刻，便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过得相当无聊了吧？要不，我带你出去走走？”
我喝了口茶：“你不累啊？才回来就有心情出去走？”
“我回来已经休息过了才来的嘛。再说啦，我的佳人闷坏了可怎么是好呢！”他笑道，便拉我出去了。
我极少这样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行走，置身于窗下的繁华中，有一种不真实的快乐。虽然已经是九月天气，阳光却很好，照在脸上格外的惬意。
我一路上不断地拿起各种好看好玩的东西把玩，子充便把我中意的都买下来，叫一个随从给拿着。
“子充，你看，那个珠子真好看！”我见一对父女面前摆着个檀木匣子，匣子里有一颗夜明珠，直径有两寸余，晶莹剔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又有些幽微的蓝意，美丽非凡。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宝物！
“是南海的夜明珠，果然是个宝贝。这个珠子怎么卖？”
“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夜明珠已经有人买下了，但是昨天买主带的钱不够，所以约定了今日巳时再来的。小人是专程在这里……”
“那你这珠子打算多少钱卖给他？”
“这是小人家里祖传的宝贝，给多少钱也是不应该卖的。但是因为小人的妻子死了无钱安葬，儿子又快娶媳妇了，实在没钱应付了才要卖这命根子……不过卖三百两而已……”
我抬头看那个女孩子，长得不算十分标致，果然面含悲色，泪眼迷蒙的。
“做生意讲究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听你这么说，这不是还没交钱呢嘛，五百两，我买下了如何？”
“这……公子恕罪，已经和别人说定的事情，小人良心上过不去……”
“我加一百两，四百两买下如何？”
“实在对不起啊，公子，这不是钱的问题了，咱们和人家已经说定了，怎么能反悔呢……”
子充转向我：“卓儿，你喜欢这珠子吗？”
我摩挲了一遍那夜明珠，目光有些怅然，转身拉着他往前走：“喜欢是喜欢，可惜我们是无缘了。我们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