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子清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想要动弹，浑身麻木；想要叫喊，发不出半点声音。这是哪里？自己死了还是活着？
良久，听到一阵沉重的“吱呀”声，仿佛进来了一个人。片刻，四周亮了起来，于子清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石室中。进来的人是房遗直，石桌上燃着一根蜡烛。
房遗直把一个笼屉放在石桌上，从里面端出一碗粥和一碟甜点来。他扶起她说：“这是我家的密室，连遗爱都不知道。你就在这里安心的住几天，等我把一切安置妥当了再接你出去。”
于子清急了，住几天？长孙无忌见不到她的尸体就会杀了仁儿，仁儿可是李恪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肉。她想说话，可惜发不出声音。
房遗直端过粥来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仁儿安然无恙地带回来。我不能让你们死，你们死了，吴王的牺牲就没了一点意义。请原谅，我给你服了‘软骨散’，在药力未失效前，你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我带来了粥，来，我喂你喝。”他拿着勺子，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送到她的嘴前。
于子清焦虑地看着他，不知他会用什么办法救仁儿，若是搭上性命，她宁可舍弃仁儿。这辈子，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她不希望因为他们母子再连累了他。
房遗直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笑着说：“不用担心，我不会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再说，我答应吴王要照顾你们母子。”
不知不觉，一碗粥已经见底。房遗直拿来甜点，于子清用眼神示意，她不想吃了。
房遗直也不勉强，将她放倒，说：“好好睡一觉，事情很快就能完结。”说完，他吹灭蜡烛走了。室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阵阵倦意袭上心头，于子清渐渐合上沉重的眼帘。粥里有蒙汗药，肯定的。
等房遗直再次出现在石室中时，他的手里牵着一个人，李仁。
看到母亲，李仁飞快地奔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哭道：“妈妈，我终于见到你了。”
于子清多想搂住儿子，可惜僵直的身子无法移动，她把目光投向了房遗直。
房遗直微笑着走过来，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送入她的口中。片刻之后，她便觉得身子有了知觉。她一把搂住儿子，泪水涌了出来：“仁儿，他们没打你吧。”说着就拉起他的袖子，想确认一下有没有伤痕。
李仁懂事地说：“没有，他们没打我。”
“他们为什么放你？”于子清问。长孙无忌不会突然良心发现，平白无故地放了儿子。
“我不知道，他们让父亲带我走，结果我就跟着大伯走了。”李恪说，他现在还搞不清楚，大伯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父亲了。
于子清抬起头问房遗直：“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放了仁儿？”
房遗直避开她的目光，说：“也没做什么。皇上知道了，就让长孙无忌放了仁儿，就这么简单。明天晚上我带你们出城。”
“李治？”于子清很意外，他竟然让长孙无忌放了仁儿。看来，他真是一位仁慈的君主。
“我现在带仁儿出去住，你先委屈一下住在这里，我怕长孙无忌不会善罢甘休。”房遗直说。
“我不出去，我要和妈妈住在一起。”李仁抓住母亲的胳膊不放。
“仁儿乖，跟着父亲去住吧。”于子清对李仁说，房遗直的顾虑是有道理的，长孙无忌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先斩后奏。为了仁儿，她必须活下去。
房遗直略显意外地看着她。
于子清微微笑道：“你有资格做仁儿的父亲，希望他长大后也能成为你这样的人。”
房遗直笑着对李仁说：“仁儿，咱们睡觉去。”说着牵起他的小手朝外走去。
“妈妈，再见。”李仁摆着小手说。
“嗯，再见。”于子清摆摆手说。看见了吗？我们的孩子会茁壮成长的。
于子清在石室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天，终于那道石门再次打开，房遗直像一轮太阳出现在石室中。
“仁儿呢？”于子清问，她没有见到那个天使一样的精灵。
“我点了他的昏睡穴，现在在马车里。趁着天黑，我们快赶路吧。”房遗直说。
“好。”于子清跟着他出了石室。
房遗直引着她穿过弯弯曲曲的暗道，爬上一节石梯，掀开一块石板，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亮。他爬了上去，再拉她出来。“仁儿在那里，咱们走吧。”他说。
这是一片荒地，石板被茂密的杂草掩盖着。于子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路上有一辆马车。她叹道：“哎，要是上次从这里走，长孙无忌就不会发现了。”
房遗直悲痛地说：“这条密道是我昨天才发现的。”
唉，人力终究抗不过天命。
两人穿过杂草丛，来到马车前，房遗直换上一身粗布衣裳，戴上一顶破斗笠，化作赶车人。于子清坐入车内，抱起熟睡中的仁儿，准备出发。
“驾——”
马车开始移动。于子清紧紧搂着儿子，她的心中充满担忧：这次，真的能逃脱吗？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听到一阵呵斥声。于子清透过车帘的缝儿看见一排拿着火把的官兵。
“车里什么人？”一人问道。
“一个病人。”房遗直冷静地说。他没想到在这条偏僻的山路上竟会遇到官兵，不会这么快就露馅了吧。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间，今晚，就是大开杀戒也要送他们母子出城。
“打开帘子让本军爷瞧瞧。”
“病人患了麻风病，怕传染给军爷。”
“少废话，快打开帘子！”
房遗直抽出宝剑，冷冷地说：“识相的就给我滚开！”
这时，从远处奔来一队人马，领头的人一身明黄长袍。
这队官兵看到那人，全部跪下口称：“万岁。”
于子清一惊：李治来了？
李治跃下马来，不顾众人的劝阻，直接冲向手拿宝剑的房遗直，怒声喝道：“房遗直，你是不是偷梁换柱，用媚娘代替了十七妹？”
于子清心头一震，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能轻而易举地换回仁儿，他竟然用媚儿的尸体冒充自己。遗直啊遗直，你怎能如此糊涂？
房遗直万万没有想到皇上会亲自出马。媚儿只是先皇宠幸过的一个才人而已，先皇驾崩后，她和后宫的所有嫔妃都被送进了感业寺带发修行。他只想过，可能有人会觉察到高阳公主的尸体有问题，他也想过可能有人会发现媚儿失踪了，但等有人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的时候，他早已带着子清和仁儿远走高飞了。他万万没有想过媚儿的失踪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应，连皇上都惊动了。难道他真的不想放过他的这个妹妹？
于子清在心里说：“遗直啊遗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不跟我商量？这个时候，历史上的李治正深爱着武媚娘，你杀了她，李治怎会放过我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派人追杀过来。”
“告诉朕，你是不是杀了媚娘？！”李治剑眉倒竖，怒目圆瞪。他早晨去感业寺找媚娘，住持说她已经失踪一夜了。他派出京城所有官兵，甚至动用了御林军全城搜索，到了傍晚还没半点消息。国舅说昨晚房遗直送来了十七妹的尸体，换回了他的儿子。他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媚娘和十七妹长得太像了，一般人根本区分不出来。
第一次见到媚娘，是在贞观十五年的元宵节上。那晚，十七妹惊为天人，她的美貌和歌声彻彻底底俘获了他的心。正当他为无法跨越的鸿沟煎熬时，媚娘出现了，她如同甘霖般滋润了他干渴的灵魂。从此，他无可救药的迷恋上了父皇的这个妃子。可是现在，她有可能已经死了。她死了，让他到哪里去寻找另一个替代品？
房遗直一言不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总不能杀了大唐的皇帝吧。
看着房遗直沉默的表情，李治的泪涌了出来，她果然死了，她真的死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给朕把房遗直拿下！”他要为媚娘报仇，他要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慢着。”马车里传出一个柔美的声音。
“媚娘！”李治喜出望外地望向马车。
于子清撩开车帘，缓缓地走下来。一身素衣的她在月光下无比清丽。
房遗直吃惊地看向她，不知这个时候，她又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皇上。”于子清柔柔地叫道，款款地走到李治面前。
“你是媚娘还是十七妹？”李治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从房遗直的表情判断，她应该是十七妹，可从她的语气神态来看，分明又是媚娘。
“皇上，我是媚娘。你误会房公子了。”于子清模仿着媚儿说话的语气。
“怎么回事儿？把朕都给搞糊涂了。”李治看着身边如水的女子，温柔地问。
“皇上，媚娘和高阳公主是朋友，又曾受过房公子的恩惠。发生这种事情，媚娘心中十分伤痛，想去看望房公子，又怕皇上多心，便偷偷去看他了。今晚，房公子送我回感业寺，怕被别人发现，便稍作改扮，没想到还是被皇上察觉了。”于子清尽量把语速放缓，把语调说得粘软。
“要看朋友直接跟朕说嘛，害得朕白白担心。”李治揽住美人的肩头，低声说。
“媚娘怕皇上多心嘛。”于子清撒娇道：“既然皇上都知道了，还不放了房公子？”
李治笑道：“误会，一场误会，遗直你不要见怪。朕还要感谢你送媚娘回来呢。”
被人松开胳膊的房遗直一脸苍白。她怎会在最后时刻放弃？她不想要她和吴王的孩子了？她不想过西域自由的生活了？她为何又要回到宫中，重新做一只*？
他看着她的脸，他要从那里找到答案。她的面容是柔美的，笑容是温柔的，只是那双弯弯的眼眸中流露着一丝凄婉。这不是她的本意，她根本不想成为媚儿！
他的右手慢慢攥紧了手中剑。好吧，一切的罪责就让他一人来承担吧。就在他的剑即将出手的一瞬间，她开口了。
“房公子，公主托付给你的事情，你一定要办好。她舍去自由，舍去生命，为的就是要让她爱的人能够生活在自由的空气中，你不要辜负她的一片苦心。”于子清轻轻地说。希望他能懂。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她不能再让他做出牺牲，这辈子，欠他的实在太多了。这次就让她用一生的自由换取他的自由吧。
李治略带悲伤地说：“你们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国舅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不过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过悲伤。朕听说你原本是要和三哥十七妹一起去焉旨国的，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朕也不想为难你，你若想留在朝中做官，光禄大夫依然是你的，你若还想去焉旨国，朕也不拦你。好好抚养仁儿，等他长大了，就送他回来，朕这个舅舅还等着他呢。”
房遗直没有说话，他绝望地看着于子清。这就是你想给我们的吗？你怎会不知道，没有你的自由，处处是牢笼；没有你的生活，刻刻都是煎熬。你给的，不是天堂，而是实实在在的地狱。
于子清的左手紧紧攥着衣袂。他的目光像两道洞穿一切的利箭，直刺她的灵魂和那虚弱的最后防线。她必须逃走，下一秒，她会溃不成军。她换上甜美的笑容，对李治说：“皇上，咱们回吧，我冷。”说着，拽了拽白色的外衣。
李治温柔地看了她一眼，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说：“走，随朕回宫。”
这一刻，于子清想起了在骊山上的那间木屋里，房遗直给她披上那件带泥渍的锦袍。泪，无声的滑落。
李治扶她上马，然后跃了上去，持缰的两只手臂把她揽在了怀里。他调转马头，带着卫兵朝皇宫走去。
曾经，她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和李恪这样同乘一匹马，奔驰在无垠的草原上。
曾经，哎，曾经…….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房遗直站在月光下，悲怆的吟诵道，月若有灵，就让她回头吧。
“怎么了，媚娘？”李治低声问，他感觉怀中的身子在微微颤动。
“没什么，太冷了。”于子清抑住涌上喉头的热流，轻声说。
“……
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
消瘦损，凭谁问？
只花知，泪空垂。
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fei。
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
前度刘郎，几许风liu地，花也应悲。
……”
风将声音扯向四面八方，即使飘不进她的耳朵，也会刻进了她的心里。
后记
公元665年，武则天为后。
公元659年，长孙无忌自缢身亡。
公元660年，唐高宗追封李恪为郁林王，设宗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