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于子清除了吃饭,剩下的时间都在读佛经。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宁静。她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在科学大行其道的二十一世纪,宗教依旧存在。人需要一个精神的寄托处,哪怕是把精神寄托在一种虚无的事物上。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漠,背叛越来越多,真诚越来越少,人只能向永不开口的神、佛诉说心中的慌恐与良心的不安,以求解脱。现在,她把空虚的灵魂交给如来、交给菩萨,愿为他们身前的一粒微尘,倾听佛音,无欲无求。
这种宁静没能持续太久。第四天的傍晚,一个人闯了进来,是房遗直。他失去了惯有的淡定从容,一脸焦急,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衣服有些狼狈,白色的锦袍上有几处泥污,衣角处还被划破了。
见到于子清,他上前抓住她的双臂,失态地吼道:“闹够了没有?你知道这四天来我们是怎么过的吗?”
这四天对房府的人而言,有四个世纪那么漫长。自从弟弟打猎丢了公主,府上所有人都被派到山上日夜寻找她的下落。害怕走漏风声,他们白天不敢大肆搜查,只能晚上倾巢出动。四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比别人更多了一层煎熬。他怀疑她被接走,被接回到她所在的时代,再也不回来了。他不分昼夜的寻找,每过一天,失望就多一分。要不是因为睡眠不足,失足坠下崖来,恐怕他还要忍受这种一步步走向绝望的煎熬。
于子清对他的责问丝毫不在意,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我没有故意整你们,我只是想过一种我想要的生活。现在,我找到了,我不想回去。要是给你们带来了麻烦,我真诚的向你们道歉。”
房遗直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松开手说:“你太自私了!你只顾你的感受,你有没有为你周围的人想过一丝一毫?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我们房府上下数百条人命就可能因你而葬送!”
于子清咬着嘴唇,克制着激荡的情绪,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想让我怎么办?回去继续演戏?继续做你弟弟完美的妻子?别人不知道,你和李恪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房遗直的眼中腾起一丝歉意,对玉奴说:“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公主有话要说。”
玉奴满腹狐疑地走了出去。她的真实身份?她的真实身份不是公主吗?
“我没有资格去追求这个时空的爱情,但我也不想为了一份错误的婚姻继续耗费精力,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等待时空旅行器的到来。”她的眼中涌出晶莹的泪来。
“我知道你内心的苦。可是事已至此,别无它法。”房遗直低声说。
“你们有你们的想法,我有我自己的活法。我不为难你们,不求你们带我走。你知道,我不属于这个时空,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追求。你就假装没看见我,假装我已经从这里消失了。我想李世民再糊涂,也不至于株连房家九族。”于子清的声音不再激动,平静的如同此刻的月光。
月光透过竹床洒在她的身上,泛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的脸在月光下无比柔美,目光恬静、淡然。恍惚间,如同月下的出水芙蓉。
房遗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触到她那象牙般光滑的脸庞,轻轻擦去上面的泪痕,梦呓般说道:“好,我答应你,想住多久都行。”他的脸上浮出一丝痛楚:“千万不要无端从我眼前消失。”
月下的他,圣洁得像坠入人间的天使。
于子清退后一步,说:“好,我答应你,以后要出哪里,会向你报告。希望你也遵守你的诺言。”
房遗直停在半空的手,像是失去了归宿。她的肌肤有种特殊的魔力,让他的手有了自己的意识。从此以后,它将永远牢记这种感觉,并带引它的主人去找寻它。
他若有所失地收回手,说:“我这就回去。夜冷,你多珍重。”说着脱下身上的无袖锦袍,披在她的身上,转身出了木屋。
衣服上的余温像电流一般,瞬间传遍于子清的全身。她的心中像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漾起层层水波。
第二天一大早,于子清被鸟儿的叫声吵醒。她揉揉朦胧的眼睛,吹灭还在燃着的灯,活动活动压得发麻的右臂,伸伸懒腰。见炕上的玉奴睡得正酣,便轻轻站起身,将房遗直的锦袍折好,放在桌子上,悄悄地走了出去。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天边一片灰白。没有风,一棵棵的树娴静而优美地伫立在房前屋后,像母亲呵护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小木屋笼在树荫下。远处的山,晨雾缭绕,像一个戴着面纱的绝色女子,正风情万种地拨弄着面纱,引诱旁人的目光。美妙的大自然,美妙的林间清晨。
等于子清散步回来,静静的小潭边上站着一个人,白衣翩翩,头戴有白色面纱的竹制斗笠。她暗吃一惊:难道房遗直昨晚一直守在屋外?
“大哥。”她叫了一声。
那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衣袂如水面上的波纹,一点点漾开,又恢复当初的平静。只这一个动作,于子清便断定此人不是房遗直。房遗直喜欢白衣,但衣料是泛着光泽的有质感的锦缎,而这人的白衣却是轻柔的绢帛。虽然都是白衣阔袖,房遗直给人一种玉般的宁静,而这人却是云般的飘逸。
“你是在叫我吗?”那人开口问。声音如清晨的山风,清朗而又柔和。
于子清已经确定自己认错了人,红着脸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说完向屋里走去,快到门口了,又停下来问:“你在等人吗?”
“是。”
“是在等屋子的主人吗?他出游去了,不在。”于子清说。看他的打扮,很像一个隐士,说不定是找辩机谈论佛理的。
“我就是屋子的主人。我在等屋里的人。”
“你是辩机?辩机就是你?”于子清惊讶万分。
“我是辩机,辩机就是我。”
于子清不由得再次打量他,和想象中的差远了。想象中,辩机应该是个光头,穿着粗布僧衣,目光淳朴,不敏于言,可能长得很好看(毕竟是高阳公主看上的人)。可眼前这人虽看不清容貌,单从衣着来看,他穿的并不是僧衣,衣料不但不粗鄙相反很名贵。穿这身衣服的人怎么可能住在那样粗陋的屋中?吃那么粗糙的食物?
“难道我看着不像辩机?”他倒是敏感。
“我没说你不像辩机。只是,辩机……应该是个和尚吧。你怎么穿这样?”于子清搔着脑袋问。她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冒昧。
“哈哈,你倒是有趣。难道没听过俗家弟子吗?就是带发修行的那种僧人。”
“听是听过,不过你是玄奘法师的高徒,怎么可能是个俗家弟子。”她记得野史上说辩机是个和尚,光头和尚,现在怎么冒出一个俗家弟子来。
那人朗朗笑道:“看来你是不信我了。信与不信在于你心,我无需多辩。”
这时门开了,玉奴揉着眼睛走出来。见潭边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不由一愣。见公主站在门旁,便低声问:“他是谁?”
于子清同样低声回道:“辩机。”
“不会吧,他哪里像个和尚?”玉奴嘀咕道。
“既然你醒了,我也该进屋了。”辩机像云一般飘上台阶,非常自然地从两人中间穿过,走进屋去。只留下两人面面相觑:这,这也太不像个佛门弟子了吧。
于子清和玉奴探出脑袋朝内张望。辩机摘下斗笠,露出乌黑的头发,没有扎发髻,只是在脑后随意的束着。他顺手将斗笠挂在墙上,宽大的衣袖轻轻摆动,如月光般柔和。
他转过身来,两人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天下竟有如此娇美的男子?他延颈秀项,面若桃花,狭长的凤眸黑白分明,虽平静如水,却有种摄人心魄的妩媚,一张樱桃小口端正的摆放在俊俏的鼻子下面。
“咕——”边上的玉奴咽了口口水。于子清发现他的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讥诮之意。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出家的原因。”他自嘲地说。
于子清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长得如此美貌,只怕搅得其他和尚无法安心念经,所以才没有寺庙愿意为他剃度。“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僧人修行不够。拜那样的庸师倒不如不拜。”她平静地说。
辩机一怔,随即说:“两位小姐请进屋说话。”
于子清也不客气,进屋后便往炕边上一坐。
辩机微微笑道:“小姐此言不差。佛曰:众生平等。又曰:色即是空。遁入空门本来是为了自我修行,普渡众生。可很多出家人却畏惧我的外表色相,可悲可悲。”
于子清撇过脸,不去看他,只因他的一笑能生百媚,使人不觉陷入桃色妄想中。她说:“孔子云:‘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美好的事物人皆向往,这是人的本性。僧人也是人,不可能戒除人之本性。你也不必对佛门失去信心。”她像记起了什么,开口问:“你和玄奘法师是如何认识的?又是怎样成为他的弟子的?”
“我想出家,却无寺庙愿意接受我。一次我在宝灵寺和主持发生争执,正好遇到云游的师父,他见我很有佛性,便想收我为徒。而那是我已对佛门失去信心,机会到了,却又不想出家。最后师父便让我做了他的俗家弟子。”
“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入佛门?”
“还是因为我的长相。虽是七尺伟男子,却生了一张气死貂蝉的面孔。有许多纨绔子弟和富家夫人小姐垂涎我的美色,欲占为己有。父母就是在他们的私欲中被陷害致死的。我觉得这一生罪孽深重,便想遁入空门,为父母的亡灵超度。”
“原来是这样。”于子清对辩机的身世颇感同情。在强权社会里,如果没有自保的能力,美貌对自身而言就是一种不幸。
“公……小姐,辩机师父已经回来了,咱们就回府住吧。”玉奴不失时机的劝道。虽然一日三餐有小翠精心烹调,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房府,就更别提住的条件了。
于子清不想回去,可眼下的情形似乎不得不回去。她试探着问:“我可不可以住在这里?”
辩机不解地问:“为什么?看你的打扮,不像穷人家的女子。”
于子清眨着水蒙蒙的眼睛,楚楚可怜地说:“我的父母逼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为了逃婚我才躲进山里的。要是现在回去,肯定会被嫁掉。”说到最后,落下泪来。
玉奴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借口啊。
“这样啊。你们只管住下,等你的父母改变主意后再回去。”辩机通情达理地说。
“那你住哪儿?”玉奴问。
“我一个人四处游荡惯了,哪儿都能住,这个不用担心。”
玉奴无语,看来是走不了了。肚子“咕咕”的叫起来,以往这个时候,小翠早把早餐送上山了,可是今天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人影儿。
“你们还没吃早饭?”辩机问。
玉奴赶紧点点头:“嗯。”
“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做。”说着,辩机走出屋去。不多时便拎着一条鱼,一些野菜、菌菇走了进来。
“和尚是不杀生的。”于子清看着那条摇头晃尾的鱼说。
“我只是个俗家弟子,这条戒律不用守。你也说了,和尚也是人,是人难免要杀生。再说,只要佛祖在心中,何必拘泥于浅薄的清规戒律?”辩机说得头头是道。
“你到底是不是个和尚?”于子清在次发生感叹。
“我只是个俗家弟子。”辩机倒是耐得住性子,不厌其烦得说。
于子清只得闭口不言,坐在炕边,看他做饭。他先在灶台上生起火,在砂锅里注入清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卷黑色的皮革,打开之后,银光闪闪的刀具便展现在眼前。他捡起其中一把,就开始将鱼剖堂开腹,取出内脏,刮去鳞片,去掉鱼骨。手法之柔和细腻,神情之庄重虔诚,不似做饭,倒像是在做一件工艺品。待水开后,将鱼肉、蔬菜菌菇清洗干净,统统放入砂锅内,又从怀里掏出几个瓷瓶,依次向锅内倾洒。
“不会是毒药吧。”于子清开玩笑道。
“这是佐料。我常年在外云游,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所以调料和餐具都是随身携带的。让二位见笑了。”
“我还以为你是靠化斋以资云游呢。”
“我只是个俗家弟子。”辩机和于子清同时说道,接着便相视而笑。
闲聊之间,饭香已经从灶台上溢出,飘满整个屋子。
辩机做的野菜鱼汤可真不是吹的,汤纯肉鲜,菜滑菇嫩。于子清连喝两大碗,玉奴更是一口气干掉三碗,反倒是给掌勺人只剩了小半碗。要不是为了面子问题,那小半碗玉奴还不想给他留。
两人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
辩机一脸谦和的微笑,一边收拾餐具,一边听两人的赞美。等一切收拾妥当后,他问:“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两位小姐的芳名,可否赐告?”
“哦,我都忘了,失礼失礼。我叫于子清,这是我的切身丫鬟玉奴。”
“原来是于小姐,玉姑娘。”
“叫我子清好了。”于子清爽朗地说。
“子清。”辩机爽快地叫了一声。
都说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这句话放在女人身上同样管用。辩机高超的厨艺早已俘获了玉奴的心,她不再嚷着回房府,而是天天焦急地期盼白天的来临:天亮了,就能吃到美味的食物了。山鸡、野兔、大雁、鸽子、河蚌、螺、鱼、虾、蛇、昆虫、红薯、番瓜、野菜、山菌、酸果……凡是山里能吃的东西,经过他的一番烹饪,就成了绝妙的美味。
于子清在享受味觉大餐的同时,更在享受精神大餐。他简直就是一个活的书库,佛家、儒家、道家、阴阳家、天文、地理、历史无所不通。加上他常年在外游历,对各地的风土人情、奇人异事了如指掌,说起来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于子清对他的崇拜之情犹如长江之水,一泻千里。她时常郁闷地想:人和人的差距咋这大呢(ni)?他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怎会去过那么多的地方,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就在于子清完全沉浸在一个全新的世界,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小木屋,一下子把她拉回到现实世界。这个人就是房遗爱。
在看到辩机第一眼时,房遗爱惊得说不出话来:天下竟有如此绝色的女子!但当他得知这个“美人”竟是个男子时,立即由震惊变成愤怒:怪不得公主住在骊山四十多天不肯回家,原来是被这个小白脸给迷住了。手不由得握紧了腰中的佩剑,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于子清见他这副模样,急忙对辩机说:“这是我二哥。你先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对他说。”
辩机看了两人一眼,从从容容走出屋去。
待他离去,于子清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皇后病危。”房遗爱压住满腔怒火,说。他在心里盘算:一顶要找人把这个小白脸做掉,不,应该送到妓院当男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勾引我的女人。
“好,我们走。请不要为难辩机,他是我的朋友。”于子清一眼就看出房遗爱心中所想,在边上提醒道。
“哪能呢。公主多虑了。”房遗爱轻笑道。
“没有最好。”于子清拿起桌上折得四四方方的白色锦袍走了出去。门外已有马车等候。不知什么时候下山的路已经修得可以通车了,她不能不感慨身份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