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雪飘摇,天黑的时候,李恪到达了安州都督府。他用手把麻木的右腿搬过马背,同样麻木的左腿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一下子跌下马来。他想站起来,可是下半shen没有一点知觉,只能无奈地趴在雪中。都督府的大门已经关闭,路上也没有行人。他想大声呼救,又觉得不太符合此时的身份,最后干脆闭上眼睛。若上天要灭他李恪,现在就动手吧。
追风站在主人身旁,焦躁不安地来回走送,偶尔停下来用前蹄刨着地上的积雪,鼻孔中喷着白气,不时仰头嘶鸣。
不多时,红色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藏青色长袍的矮个子人。他就是安州都督的师爷兼管家,刘三儿。他缩着身子叫骂道:“哪儿来的畜牲?在此撒野!”他从台阶上走下来,想赶走这匹乱叫的马。走近一看,又改变了主意。只见这马体形高大,毛色亮丽,一看就是匹好马。他窃喜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正好砸在自己头上。嘿嘿,明儿到集市上转手一卖,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
刘三儿伸手去牵马缰绳,那马跃起前蹄竟然要踩他。吓得他往后一退,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透过马腿,他看见雪地里趴着一个人。他急忙走过去,扶起那人叫道:“醒醒,快醒醒!”可这人却双目紧闭,一声不吭。他把手伸到这人的鼻侧,还有气息。
看样子是冻晕过去了。哎,还以为要发笔横财,没想到却捡了个冻死鬼,说不定还要倒贴银子。刘三儿想弃之不顾,又怕神灵降罪,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背他回府。这人骑这么好的马,又披着很名贵的银狐披风,肯定是个有钱的主儿。救了他,他一定会对自己感恩戴德。这银子嘛,哼哼,自然是少不了的。就算救不活他,他的这匹宝马和这件披风卖个万儿八千不成问题。刘三儿背着人前脚进了大门,后脚那马便跟了进来。
刘三儿把人背进自己的房间后,便牵着那匹纯黑色马去马厩。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都督大人,孟冉。
孟冉挺着肥硕的肚子问:“三儿,你把什么东西牵进马厩了?”
“没,没什么。”刘三儿急忙说。他可不想让这个贪心的上司抢了他嘴里的肥肉。
“嗯?我明明看见有个黑东西进了马厩。”
刘三儿见瞒不过去,便说:“小人刚才在门外捡了一个冻僵的人。刚才是把他的坐骑牵进了马厩。”
“一个人?”孟冉问。中午齐王飞鸽传书说,今日吴王要来封地上任,让他做好接待工作,齐王很想交吴王这个朋友。
“嗯,一个人,穿得挺单薄,不过他骑的马很不一般。”刘三儿没有提披风。无论如何,他要在披风和马之间留一样给自己。
“快带我去看那人。”孟冉说。他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吴王。听说吴王是皇上最器重的儿子,他来封地上任,那阵势一定小不了。不过也难说,凡是来封地上任的皇子,一般都是不被皇上看好的儿子。既然吴王也来封地赴任,也就意味着他失去了皇宠,一个人来上任也有可能。不管怎么说,还是去看看好。
刘三儿不知道几步之内,孟冉的心思已经转了七八个弯。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都督大人拿了宝马还想要披风。
进了刘三儿的房间,孟冉顾不上埋怨屋里的怪味,直接走到床前端详躺在床上的人。刘三儿悄悄地把披风拿到一旁,用一堆脏衣服盖住。
“你把什么藏起来了?”孟冉没有回头,问。他现在不敢断定这个人是不是吴王。一眼看去,他和齐王有点相似。可堂堂一个皇子在大雪天怎会穿得如此单薄?怎么看都像一个落魄书生。
刘三儿差点吐血,这么轻微的动作他竟然都能察觉,而且是背着身子!他极不情愿地把披风拿出来说:“这是这个人的披风。”
孟冉接过来一看,是用一小块一小块白色狐狸皮毛缀集而成。他用手摸了摸,比一般的狐狸皮柔软,温度却比普通的高许多。难道是用狐狸腋下的皮毛制成?看做工,异常精美,不似民间之物。不过这件披风的款式怎么是女子的?他说:“带我去看那匹马。”
刘三儿几乎要昏过去,果然是贪心不足啊!他很不甘心的把都督大人领进了马厩。
孟冉借着灯笼散出的弱光,仔细观察这匹毛色纯正的高头大马。只见这马头大额宽,胸廓深长,肌腱发达,黑色的毛泛着光泽。没错这应该是西域的良马。他听齐王说过,骨利干曾献给皇上十匹良马,皇上非常喜欢,并为它们取了名字,号为十骥:一曰腾霜白、二曰皎雪骢、三曰凝骢、四曰悬光骢,五曰洪波瑜、六曰飞霞骠、七曰发电赤、八曰流星騧,九曰翔麟紫、十曰奔虹赤。他把凝骢赐给了吴王,吴王私底下称其追风,寓意此马速度之快。难道眼前的这匹马就是追风,床上躺着的那位就是吴王?想到这里,孟冉一惊,快步走出马厩,对刘三儿说:“三儿,快把城里最好的大夫给我请来.”
刘三儿莫名其妙地说:“老太太、夫人、少爷都安好啊,请大夫做什么?”
孟冉气恼这个只会敛财的师爷,扇了他一个耳刮子说:“躺在你床上的是吴王殿下,你个狗奴才还不快去请大夫?”
“吴王殿下?”刘三儿一时半会儿反应不上来。
“愣着干什么?快去!”孟冉踹了他一脚。
刘三儿一个趔趄冲出去,这才反应过来吴王是皇上的儿子,吓得抱头窜出了都督府。
孟冉腾出自己的卧室让吴王居住,又命令下人将府中最好的一间房子腾出来给吴王,外间作为会客室,里间作为书房。他拿出自己舍不得用歙砚和珍藏多年不愿意示人的古玩来装饰吴王的房间。
刘三儿请来了大夫。大夫来给吴王把过脉,说:“病人并无大碍,只是有点轻微冻伤。因一天未进食,外加气结于心,这才昏厥过去。我给他开一些冻疮膏和一剂舒心散。等病人醒了,先让他进一些粥,再吃其它东西,切记不可饮食过量。”
“记下了,有劳大夫。”孟冉付了医药费,让刘三儿送大夫出去。他写了一封短信,系在信鸽腿上,放了出去。鸽子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刘三儿送完人回到房中,盯着床上的人问:“大人,他真的是吴王?那个皇上最喜欢的儿子?”
孟冉一边给吴王叫上涂药膏,一边说:“应该不会错。”
“那他怎么一个人来?还穿的这么少?”
"这你得问皇上了。废话少说,煎药去。”
“大人,您对这么一个失宠的皇子如此上心干什么?还亲自给他涂药,让一个下人干得了。”
“这就是你为什么最多能当个师爷,而我就能干个都督。皇上的心思谁摸得准?谁知道哪天他一不留神就想起吴王了。现在你对他不好,到时候就有我们好看的了。”
“小人还是不懂。现在太子已经入主东宫了,您为什么还要巴结其他皇子?”
“没有登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再说了,皇上并不怎么喜欢太子。其实我也不是巴结其他皇子,这一切都是为了齐王。”
“齐王?噢,您是齐王的岳父。”
“哼,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我总觉得齐王是干大事的人。他要我笼住吴王的心,我这就想办法笼住他的心。这人啊,在落魄的时候最容易记住别人的恩德。”
“吴王现在落魄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唉,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教都不开窍。快去煎药。”孟冉不耐烦地说。
刘三儿拿起药,缩着身子出去了。
李恪睁开酸困的眼睛,顿时感到手脚一阵刺痛。他看看四周,床头竖着一盏淡黄色的纱罩,里面燃着一根红烛;床的另一端放着一个兽首铜炉,里面的木炭烧得正红。正对着床的是一张紫檀木雕花圆桌,上面放着一个红铜烛台,蜡烛燃得只剩半截,红色的蜡油堆了很高。桌上趴着一个人,头发花白,微微打着鼾声。他是谁?这里是哪儿?
李恪坐起身来,想下床。
桌上的人猛的抬起头,看见他,急忙走过来说:“吴王殿下,请不要乱动。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便是。”说着,就把他搭在床边的腿抱回到床上,盖上被子。
李恪问:“请问这里是哪儿?你是谁?”他记得自己跌倒在都督府前。
“这里是都督府,我是安州都督孟冉。不过您马上就是这里的都督了。”孟冉毕恭毕敬地说。
李恪笑道:“我只是挂个虚衔,安州事务还要孟大人多多操劳。”
“吴王过谦了。等朝廷文书到了,我就交印走人。”
“父皇有口谕,让您留下来协助我处理安州事务。”
“承蒙吴王不齐,我孟冉定当竭尽所能帮助吴王。吴王,您饿了吧,我这就叫人端夜宵来。”
李恪摸摸肚子,笑着说:“还真饿了。”
一碗热粥下肚,李恪顿时觉得浑身有了力气。他看看窗外,对孟冉说:“夜都深了吧,您去休息吧。”
孟冉说:“那好,我就不打扰吴王休息了。有什么需要就叫守夜的下人。”
“好的,您去休息吧。”
孟冉欠着身子退出门去。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真的困了。没想到皇上会把他留在安州,这样一来,就能更好的帮助女婿笼络吴王了。
在都督府静养了三日,其间不少官员前来拜贺,李恪以身体不适为理由,让孟冉全权代理出面应酬。到第四天,他再也躺不住了,想出去走走。虽说从十五岁起,这安州就是他的了,可这么多年从来没到过这里。今天,他想出去走走,看看父皇赐给他的养老之地如何。
听说吴王要出府散心,孟冉自然要鞍前马后的侍奉。李恪谢绝了他的好意,说:“我刚来安州,一切都不熟悉。州里事务还要劳烦孟大人,让刘三儿跟着就行了。”
孟冉腆着肚子笑道:“也好,也好。”他跑回屋,抱出鹿皮棉靴,虎皮护腿,貂皮大衣,熊皮手套,兔毛护耳说:“吴王殿下,这些东西都是齐王送的。他来信说吴王喜欢骑马,冬天天寒,穿戴上这些东西就能任意奔驰了。他说吴王不喜欢收别人贵重的礼品,这些兽皮都是他打猎得来的,请吴王笑纳。”
李恪笑道:“五弟真是个有心人。好,他的礼物我收下了。”说着,便穿上鹿皮棉靴,套上虎皮护腿,戴上兔毛护耳和熊皮手套,唯独不穿貂皮大衣。
孟冉说:“天冷,吴王还是穿上大衣吧。”
李恪取下手套,低头抚mo着白色披风说:“有这个,再冷的天都不怕。”
孟冉陪着笑脸说:“是啊是啊。”他不知道吴王为何把这件女式披风视为珍宝。听下人说,他睡觉的时候,这件披风就折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枕边。难道是吴王中意的女子送给他的?要是这样就麻烦了,齐王还准备送美女来府上呢。
在孟冉胡思乱想的时候,李恪已经跃上追风,出了府门。
见刘三儿还愣在院中,孟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刘三儿赶忙爬上马鞍,打马追了出去。
吴王已经远远的成了一个白点儿,刘三儿大声喊道:“吴王,吴王,您慢点儿,路滑。”
李恪骑着追风在茫茫雪海中飞奔,他只想在奔跑中舒解压抑的心情。雪已经下了四天,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街上行人很少,偶尔碰到的也都一个个蜷缩着身子快步移动。他们是急着回家吧。这个时候,家应该是最温暖的地方,一家人围坐在火盆旁,烤几个番薯,煮一罐苦茶,拉拉家常,讲讲故事。无论多么贫寒的家庭,只要围坐在火旁,他们就是富有的,幸福的。可是他呢?茫茫人海中,他的家在那里?
忽然,李恪看见远处一堵破损的矮墙下围着几个人。大雪天的,他们围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由得放慢马速,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个衣衫单薄,披麻戴孝的女子在卖身葬父。她低着头,看不清容颜。围观的这几个人衣衫破旧,虽然面有同情之色,却都无力帮助。
一个人说:“姑娘,你跪在这里也没用,周围都是穷苦人。你还不如去城里,那里有钱人多。”
周围几个人连连应和:“是啊,是啊。”
那女子一言不发,只是跪着,或许已经冻僵了。
李恪跃下马来,掏出十两银子放在那女子面前,说:“别跪了,快把你父亲葬了吧。”说完,又掏出一把碎银,对围观的人说:“谁愿意帮这位姑娘埋葬父亲,这些银子就是酬劳。”
顿时,几个人上前抢了他手里的银子说:“我愿意。”“我愿意。”
李恪满意的笑了,他返身回到追风旁,想上马走人。
跪在雪中的女子忽然站起身说:“恩人,请问您家居何处?等紫芩葬了父亲就去给您当仆人。”
“子清?!”李恪一愣,回过头来,顿觉一阵眩晕,他几乎把持不住想要扑过去。他稳住剧烈跳动的心脏,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紫芩,公子。”
“哦。”李恪应了一声。太像了,她的眼睛和子清的一模一样啊。
“公子,您家居何处?等紫芩葬了父亲,就去您家做仆人。”她悲戚戚地说。
李恪回过神来,笑道:“不用了,不用了。”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说:“这个给你,等葬完父亲,就把它卖了,做点小本生意。”
“我不要,公子给的银两已经足够埋葬家父了。”紫芩不安地把玉佩推还给李恪。
“拿着吧,不用客气。”李恪把玉佩塞到紫芩手里,跃上马背,扬鞭而去。
“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家居何处?”紫芩握着玉佩问。
“哈哈,我没说要买你做仆人。”风中传来李恪爽朗的笑声。
“姑娘,你好运气啊。今天碰上贵人了。”
“是啊,是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紫芩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玉佩。
这时,刘三儿骑着马跑过来问:“喂,你们看见一个披白色披风的英俊男子没?他骑着一匹黑马。”
“见了见了,他朝那边走了。”一个人指着远处说。
刘三儿打马就走。紫芩一把拉住他问:“大叔,能告诉我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吗?”
刘三儿正要发怒,回头一看是个漂亮小妞,手里还拿着一块玉佩,看样子挺值钱。他眼珠一转说:“告诉你可以,不过你得把手中的那个东西给我。”
紫芩二话不说,把玉佩递给他说:“请告诉我吧。”
刘三儿把玉佩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果然是块好玉。他说:“要找他就去都督府吧。”说罢策马而走。哼,量那你这么个弱女子也没胆进都督府。
刘三儿一路追去,也没见到吴王的影儿。这是自然,人家吴王骑得什么马,他刘三儿骑得什么马?根本就不再一个档次。算了,不追了。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孟大人也不给药费。想到这里,刘三儿调转马头,回都督府。
刘三儿把马牵进马厩,没见到追风,看样子吴王还没有回来。拴好马,他从怀里掏出玉佩,一边走路,一边在手里翻来翻去的看。这次真的要发财了。哈哈,发财了,发财了!
正当他沉浸在美梦中时,忽然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他正欲发火,抬头一看竟是吴王,顿时吓得两腿发软,磕磕巴巴地说:“吴,吴,吴王,小,小小人该死。”
李恪没有发怒,笑着说:“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刘三儿急忙把手藏到身后。
“我都看见了。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瞧瞧。”李恪笑道。
刘三儿很不愿意地把玉佩交到吴王手里。心里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啊?遇到的上司都是贪财鬼。”
李恪扫了一眼说:“这是我的玉佩,怎么到你手里了?”
“想要就明说呗,找这么幼稚的借口。”刘三儿心里说,嘴上却道:“这是一个小姑娘给我的。”
“紫芩吧。这是我送给她让她谋生用的。”
“小人不知。小人以为一个平常百姓不可能有这么好的玉佩。肯定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所以小人就……”刘三儿低头哈腰地说。
“算了算了,等我碰到她了再给她。”
“好,好。吴王,这马我来牵吧。”刘三儿伸手去接马缰。
李恪把马缰递给他说:“拴好马后,用布将马身上的水擦干,小心它着凉。”
“好的,好的。”刘三儿满脸堆笑说。
李恪拿着玉佩转身走了。
刘三儿望着他的背影,想:哼,原来是个好色的主儿。
回到书房,李恪的心乱极了。本来已经决定就此放弃,不再想她。但那个卖身葬父的女子却引发了他思念的洪潮。他从那个墙角逃离,然而眼前重重叠叠,闪闪烁烁的全是她的身影。他扬起马鞭,让追风跑得更快,想要摆脱这些令他心痛的面孔。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她们就像影子一样紧紧相随。他放慢马速,想要看清她的容颜。然而一切却又模模糊糊,如梦似幻。他走啊走啊,眼前的身影对他总是若即若离,追不上又摆脱不了。最终,追风累了,驮着他慢慢回到府中。
外面的雪花依旧在飘,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否和他一样,饱受着相思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