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烈,万里长城;几多岁月峥嵘,边地起杀声。
苍云黯黯,戈马如龙;角鼓依稀入梦,烽火乱狄戎。
长城始建于春秋战国,祖龙(秦始皇)统一四海,接七国边塞,造长城万里,以御胡夷。
浮云悠悠,黄沙苍冢,将军折戟断剑;
狼烟燃燃,星火稀点,秦时明月照汉关;
转瞬百年……
大秦虽往矣,坚墙犹然在。
但,长城险固,却难挡胡骑铁蹄铮铮。胡夷依旧年年从雁门、上谷、代郡、渔阳、右北平、辽东、辽西入侵,抄掠汉边。每逢秋高马壮时,便是胡夷抄掠际,边关内外狼烟四起,战地血雨腥风一片。
昔日曾有人云:“长城之有若无,城虽坚,然,胡夷仍于秋时数处入犯,御胡之策在富民强兵不在坚墙…”
然其不知,“有长城在,胡夷只于秋时数处入犯,若无长城,胡夷可时时于无数处来犯!”御胡之策岂可强兵一途?以当年秦之强横,尚依坚城;后,“汉武”依蓄百年实力方逐匈奴于漠南,然,终未根剿。再后,王莽乱汉,光武中兴,汉之势更不如前,虽有胜,国势羸弱下依旧乱胡难平。至恒灵时,鲜卑兴起,汉边四方崩溃,大乱猖獗。
………
卢龙塞。
卢龙塞乃长城北段隘口,位于徐无山麓的东面,坐落在梅山与云山之间,是幽州右北平郡的大门,也是整个幽州的门户;由此入关沿官道行数十里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平原。
卢龙塞号称北疆第一坚关,依山而建;是由三道主墙与两道辅墙构筑而成的梯型防御体系,卢龙塞虽名为塞,实为坚城。三道主墙均高五丈,厚三丈,长百余丈,条石堆砌而成。最外层城墙上修筑一丈余高的城楼,曰:“日出”;外墙后百步,再筑一墙,上有一楼曰“卢龙”,卢龙塞由此得名,再往后百步就是最后一道城防,上筑一楼,名曰“乡月”,在三道主墙两侧,依梅山、云山修建的辅墙高三丈,厚两丈,绵延数十里,辅墙上分筑两楼,曰:“云山”、“梅雨”。
卢龙塞就象一块硬骨头,牢牢卡在蛮夷南下的咽喉上。
此时,卢龙塞下激战正酣;铺天盖地的鲜卑与乌恒联军嗷嗷狼嚎着,踩着同伴的尸体,潮水般涌向城下,顶着箭雨、滚木、擂石,不顾死伤的攀爬城墙。连续半月强攻卢龙塞不下,已经将鲜卑人与乌恒人的怨气憋闷了极点,同时也将凶性爆发到了极点。
此番抄掠汉边,东鲜卑大人:弥加、阕机、素利、槐头,与中鲜卑大帅:柯最、阕居、慕容宏,等联合了辽西乌恒大人“丘力居”、上谷乌恒大人“难楼”、辽东属国乌恒大人“苏仆延”、右北平乌恒大人“乌延”,共起兵十万,同时寇略汉朝的“上谷、代郡、渔阳、右北平、辽东、辽西”六郡,其中以强攻卢龙塞为重。东鲜卑大人:素利,中鲜卑大帅:慕容宏,右北平乌恒的“乌延”部,不约而同的都将目标对准了这里,联手投下重兵。只要攻下卢龙塞,不但打开了幽州的大门,也打开了汉朝整个北方的大门,鲜卑、乌恒铁骑将横扫幽、并、冀三州。
但事事难料,天意往往难遂人愿;自从两年前汉朝派了个叫刘虞的汉室宗亲当了幽州刺史,坐镇右北平后,东、中部鲜卑与乌恒铁骑就再没跨过卢龙塞一步,连番在卢龙塞前损兵折将,丢下万余尸体铩羽而归。
刘虞,字伯安,汉东海恭王之后,做过县户曹吏,后为郡吏,累迁至幽州刺史。刘虞乃一介文人名士,统兵打仗自是没什么本领,但刘虞善政治民,深得人心。所以,每有鲜卑、乌恒进犯,军民必与刘虞上下协心,死守严防,弄得鲜卑人和乌恒人好生难过,却又无可奈何,深以刘虞为患。
因有刘虞在,此番抄略,鲜卑才不得已与乌恒联军,素利、慕容宏、乌延,三部合兵五万猛攻卢龙塞,定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杀破幽州,给刘虞点颜色看看,最好能吓破汉家皇帝的胆,一道诏书宰了刘虞才好。
………
幽州刺史——刘虞,坐镇“日出”楼上,亲自督战。惨烈的撕杀以断断续续的延续了半个月,今天更是从早上直杀到了傍晚也没有停歇。昏红的落日遥遥西坠,夕阳余辉映在刘虞苍老枯瘦的面容上,漾起一层层殷红的光芒。
刘虞早以脱去了文官的袍服,换上一身轻甲,手按长剑,肃然立于城楼的嘹哨口,颌下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
“哗啦,哗啦。”“噔噔噔!”
一阵甲胄撞击声伴着沉重的脚步声在“日出”楼下响起,刘虞看去,只见一员威猛彪壮的黑脸将官从楼下跑了上来。
“大人。”
将官躬身施了个军礼。
“鲜于银,汝有何事?”
刘虞急急问道。战事正紧,若非事出紧急,身为右北平骑都尉的鲜于银是不会放着手中的事情不管跑来见他的。
“咳,小人请大人暂到后城一避。”
鲜于银犹豫了下,恳切的请求道。
“汝何出此言,难道汝未见将士们正与敌撕杀否?老夫虽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上阵与将士共同浴血杀贼,但老夫蒙天子恩赐,身为幽州刺史、一方疆吏,大难之际怎能临阵退缩、弃将士百姓而不顾?老夫若退,置我卢龙塞五千将士,万余助军百姓于何地?!汝且回去,此事莫要再提!!”
刘虞神色一凛,勃然呵斥道。
“大人!”
鲜于银雄壮的身躯“嗵!”一下重重跪倒在地,凄声哀求道:
“大人,小人不瞒您了!大人快走吧,城池就要破了,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什么!城破!!”
刘虞顿时大吃一惊,身体猛的颤抖,片刻后却“嗤“的一声冷笑。
“老夫虽然老迈,却自认眼睛不昏,看得清楚城上军士,城墙上尚有将士两千,城池坚固无大损,怎来的城破一说?!!汝休得以城破诓骗老夫离去!!”
“大人恕罪,前者非是小人刻意隐瞒,那些守城的大多不是军士,而是城中的百姓啊。我军五千将士多以战死,如今只余不到四百。百姓因感念大人的恩德善政,就穿了战死将士的衣甲充军上阵,以报大人善政之恩。大人,如今万余百姓以死伤的不到三千,明日,明日……将全城尽没……”
鲜于银说道最后,以呜咽着不能言语。
“什么!百姓充军上阵!!”
刘虞脸色一片惨白,笼罩在面孔上的昏红霞光也仿佛在瞬间失去了颜色。刘虞扶着嘹口拼命向与敌军搏杀的汉军将士们望去,果然发现了许多百姓的身影。百姓与军人不同,军人独有的神态、举止是普通百姓所不具备的,即使百姓穿上军装也学不来。百姓就是百姓、军人就是军人,二者截然不同。
“大人…大人,您…”
鲜于银见刘虞死死的盯着城楼下半晌不做声,遂小心的唤道。
蓦地,刘虞转过身来,眸中一片死灰,苍老的面孔以没有一丝血色。
“呛!”
一声龙吟,刘虞拔剑出鞘,长剑微抖,青锋嗡嗡做响。
刘虞一锊花白的胡须,勃然喝道:“老夫不走!老夫身为幽州刺史、一方疆吏,守土护民有责!卢龙在,老夫在!卢龙陷,老夫亡!!鲜于银,传令下去,百姓充军者速速离去!余者军士随老夫坚守杀贼!!!”
“呜嗷,大人不可啊!”
鲜于银颤抖着大手,死死扯住刘虞的战袍,泣不成声。
………
“日出”楼下,尸骨堆积如山。城池前的堑壕早以被死尸填满,城墙上干枯粘稠的黑红色血迹一遍遍被新鲜的血水冲刷,从早至晚,始终未断。
攻城的鲜卑、乌恒士兵犹如密密麻麻的蚁军,冲过堑壕涌向城下,架起简陋的长梯,嘴里咬着利刃,一手顶着盾牌,一手抓着吱吱呀呀、快散了架的梯子向上不顾一切的拼死攀爬。
半个月的强攻,激怒暴躁的鲜卑军和乌恒军已经杀的陷入疯狂中,心中对死亡的那份恐惧早以麻木。袍泽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战死,或在伤痛的中流尽最后一滴血,活活被折磨至死;而那座该死的城墙却依旧挡在他们面前,汉人的旗帜数次被砍倒,数次又被竖立起来,城墙上汉军的人数越来越少,却依旧在反抗。
鲜卑军和乌恒军疑惑了,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懦弱的汉人?乖乖的束手被他们砍下脑袋多痛快,只一下就不疼了,为什么非得被他们捅上数刀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中惨叫着死去?既然弄不懂,索性也就不去想了,用刀剑剖开汉人的肚肠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娘的!什么都没有!!”
鲜卑人和乌恒人醒悟了,也被彻底激怒了,该死的汉狗没吃什么虎豹胆,而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反抗到底。既然这样,那就砍光所有汉狗的头颅,杀光了才不会再有反抗。
守城的汉军和百姓杀的红了眼,现在已经没有所谓百姓和军人之分了,只要还站在城墙上的就都是兵。鲜卑、乌恒人已经攻城半个月,不会打仗的百姓经过生死淘汰活下来的也成了老兵,活到现在的百姓谁手里没几条人命?
抵抗,抵抗,再抵抗。弓箭早以告罄,活着的人抓起一切能搬动的东西扔下城墙,石块,木头,火把,甚至死人;敌兵的尸体,自己人的尸体,凡是能砸死、砸伤贼兵的都是武器;今天,卢龙塞里能打仗的都在城墙上了,没有多余的人再去搬运守备器械。
杀人,杀人,再杀人。贼兵突上城墙,红着眼珠子,嚎叫着挥刀砍杀;鲜卑兵狞笑着将刀剑捅进了汉军的身体,狠狠搅动,扯出他们的肠子,心肝。乌恒兵恶狠狠的扑倒守城百姓,张开臭气熏天的大嘴凶狠咬下,白森森的牙齿切断百姓的喉管,恶鬼一样拼命吮吸,直到那人再也不动;随即又咧着血淋淋的大嘴,狼嚎着再扑向下一人。
守城的汉军百姓们以更凶狠的反扑回应敌兵,垂死的军士和百姓,拼着最后一口气,抱住敌兵的身体滚下城墙同归于尽;以无力挣扎的人双手依旧死死拖着敌寇,拖滞敌兵的行动,为自己的兄弟争取一点杀敌的机会,直到死亡降临。
火与血的城墙上,活着的人在流血,死去的人血以干。
………
“啊!!”
尖利的嘶叫声划破昏红的天空,一个形体瘦小,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汉军士兵尖叫着死死掐住一个鲜卑兵的脖子,满地乱滚。
“畜生!老娘掐死你!掐死你!!”
这个汉军竟然是女人。生死关头,女人也参战了。
很快,鲜卑士兵没了动静,他被这只暴怒的“母狼”活活掐死;女人也没了声音,她的十指都陷进了鲜卑兵的脖子里,细小的指骨已经扭断,小腹上插着一柄鲜卑短刀,鲜血早以浸透了那身宽大的衣铠。
“娘啊!”
一名年轻的汉军,惨叫着冲了过来,抱着女人的尸体号啕大哭,悲痛使他忘记了这里是战场,忘记了这里是死亡的地狱。正哭着,两柄长刀砍在他的肩头,刀锋深深陷入铠甲中。年轻的汉军似没有知觉般,机械的站起来,回身,死死盯着两个身后偷袭的鲜卑兵,干裂流血的嘴角泛出一丝狰狞的笑。
“啊!嚎!!”
撕心裂肺的厉吼声中,一团黑影从城楼上飞下,那是一个人死死卡着另外两人的腰部,三人绞成一团儿。
“咚!”
黑影重重撞在泥泞的血地上,凄厉的嚎叫声刹然而止。
…………
“儿郎们!为了大汉!杀贼!杀贼!!”
刘虞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上,一身甲胄压的他本就枯瘦的身躯越发佝偻,刘虞苍老的面容上挂满了泪痕,嘶声呐喊着,血红的斜阳映在眸子里,仿佛滴血。
鲜于银身披重甲,双手持斧,紧紧护卫在刘虞身边,周围十几名重甲汉军将刘虞和鲜于银围在中间。
“日出”楼上,鲜于银苦劝刘虞,刘虞悲愤之下横剑于颈,若鲜于银再劝,他就要自尽以谢大汉天子、幽州百姓。鲜于银万般无奈下只得调集了最后十几名精锐手下,保护着刘虞上城督战。
“擂鼓!擂鼓!”
鲜于银疯狂叫喊着。敌军势大,越来越多的鲜卑兵和乌恒兵爬上了城头,汉军虽然还在拼死反抗,但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城破只是片刻后的事情。
鲜于银刚刚在楼上对刘虞说“明日将全城尽没”那是一句谎言,鲜于银知道,城陷就在眼前。鲜于银怕的就是刘虞知道真相后不肯离开,誓要与卢龙塞共存亡。但鲜于银只是员直肠子的武将,不善言辞。领兵打仗在行,说谎骗人实在是强人所难,鲜于银只劝了一句自己就说漏了底儿。刘虞久历官场,又如何听不出鲜于银话里的底细?……
“擂鼓!他娘的你死人啊!!”
鲜于银保护着刘虞冲到鼓垛上的汉军鼓手面前,狠狠叫骂着。那个鼓手仿佛没听见一般,僵硬的望着他,眼睛一动不动,嘴角还挂着一丝怪异的笑。
“妈的,混蛋!!”
鲜于银大骂,隔着战鼓一把推向鼓手。鼓手直直向后倒去,鲜于银这才看到这个鼓手被战鼓遮挡的小腹下已经血肉模糊,白花花的肠子流在外面,而鼓手的手里还死死的抓着一颗光秃秃的人头,一具无头的鲜卑人尸体跪倒在他的身下,手中还攥着一柄短刀,插在鼓手的小腹中。
“滚开!”
鲜于银飞脚踹开鲜卑人的死尸,大手轻轻轻轻合拢鼓手的眼眸,“兄弟,我来接替你了,慢走啊…”
“咚!咚!咚!”
激烈雄浑的战鼓声响彻在血红的天空下,残破的“漢”字大纛在寒风中猎猎飞扬。
“死战!杀贼!”
刘虞嘶哑苍老的呼喊声在风中回荡。
“死战!杀贼!”
将士们悲壮的怒吼声冲破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