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尼去后,寺庙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钟万仇看着手中那部曲谱,想起无崖子和一心尼的师傅,不知是什么缘由,竟然谱出这等精妙的曲子,登时一阵感慨:他二人虽已身死,不过有生之年能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曲谱出来,不管个人际遇如何,终究是知音一场,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无朋无友,无亲无故,便连自己的骨肉,也不知能否活下来。我虽能将她们留在身边,不过让她们更加恨我而已,即便是我那孩儿能够出生,知道有我这样的父亲,想必也是引以为耻,徒生憎恨,又有什么意思?想到此处,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曲谱之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呆立了好一会儿,忽地瞥见一旁的瑶琴,那瑶琴颜色暗旧,弦柱竟是白玉制成,一见便知不是俗物,钟万仇心中一动,当下来到小几前坐好,随手一拨,那琴便“铮铮”响起,声音空灵,柔和中隐隐透出些许沙哑的金石之声。想起当年无崖子和苏星河调教自己琴棋书画之道,钟万仇登时心头一暖,琴声犹在,人迹已杳,世间之事何尝不是如此?钟万仇心中感慨,当下抚弄起来,只听得琴韵响起,曲调柔和,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
钟万仇此时弹奏的,正是当年苏星河传授的第一曲《青萍》,钟万仇乃是后世穿越之人,虽说不上见多识广,却终究胜过苏星河太多。这琴道最重心性,琴为心声,他虽说不上胸襟豁达,但所见所知,绝非此时之人所能想象,更是听惯了家国兴衰,民族兴灭之事,是以琴中意象颇为高远,当年初弹此曲,便为苏星河大加赞赏,称之:洋洋洒洒,恍若青萍随风摇曳。层层叠叠,便如池塘碧波荡漾。此时想起,苏星河的寥寥数语,犹在耳边,悉心教导,严厉考量,恍如昨日一般,叫他怎能不感慨万千?
一曲终了,钟万仇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良久,才收回心神,看着眼前的瑶琴,忍不住又抚弄起来。琴声悠扬,节奏婉转,正是一曲《已忘言》,乃是童姥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与童姥相处近一年时光,童姥每次想起无崖子之时,便弹奏此曲,钟万仇虽是不曾学过,听得次数多了,倒也掌握八九。此时弹来,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红袖两情相悦,共效于飞的情景,端的是柔情密意,相处甚欢,后来自己忽然想通红袖为钟进隐瞒的密事,这才冷落了她,更是废去钟进一身武功,种下九道生死符。
想到此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声红袖哄自己睡眠时的曲调,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心中却是蹈海翻江一般:红袖如此待我,哪里有丝毫二心,即便是她隐瞒一二,不过是看在钟进曾经救过她的情分,我又何苦这般见疑?想到那夜红袖啜泣不已,直至天明,自己却在隔壁的石室内纵情欢愉,恣意享受甘宝宝四女的身子,忍不住喃喃道:“是不是我太过小心了?我如此多疑,又有谁会真心待我?便是鼠一他们面对我时,想来也是看在我有恩于他们的份上,畏惧多过敬重……”
长长的叹息一声,连连摇头,想起被自己百般折磨的钟进,心中感叹道:我如此对他,想必也是生怕他有朝一日胜过自己,他不过是个少年,哪里来的那学多鬼蜮心思?我这般多疑,不肯信人,便是自己的弟子也要诸般算计,又岂会有人真心待我?即便我天下无敌,掌握乾坤,只剩我孤家寡人,又有什么意思?这不过是场难醒的大梦,一场终究会完结的游戏,我又何必太过认真?
想到此处,看着小几上的瑶琴,不禁哑然失笑,道:“我这是怎地了?怎么如此惊惶不定?大势所趋,左右不过是一场梦幻,想这许多作甚,何不痛痛快快,轰轰烈烈的玩耍一场,也不枉我多活一会!”一念及此,先前的诸般困扰一扫而空,心神一片清明,忍不住哈哈大笑,复有弹奏起来,此次弹奏的却是一曲《大风》,琴声清冽高亢,恍若刀剑交辉,卷起漫天风云,又好似碧空万里,转眼间风云际会,搅得天地翻腾。
正自得意,忽地听得一人道:“师傅,还是这个曲子好听,弟子听了觉得心胸开阔,好似青天万里,云卷云舒,好生舒服!”声音虽是粗犷,却难掩个中稚嫩,一听便是个弱冠少年。钟万仇方才心情松怠,竟未发觉有人到来,登时一愣,哪里还弹的下去,少年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玄德,怎地如此无礼,还不随我进去想施主赔礼!”钟万仇循声望去,却见寺门外进来两人,一老一少,俱都是僧人模样。
那年长的僧人,约莫五六十岁年纪,身形虽是瘦小,倒颇为结实,满面风霜,慈眉善目,手中执了一根禅杖,身穿一件麻布僧衣,竟然打了数个补丁,甚是破落。年幼的僧人不过十五六岁,倒是生得高大威猛,足足佖那老僧高了两头,身上背了个包裹,粗眉大眼,唇白齿红,身上的麻布僧袍虽是洗的泛白,倒是颇为干净。两僧见钟万仇面门而坐,当下向钟万仇行来,待得来到近前,那老僧躬身合十,便是一礼,口中道:“老衲灵智,见过施主,方才小徒出言不逊,坏了施主的雅兴,还望施主见谅!”待得他直起身来,看了身旁的少年僧人一眼,道:“玄德,还不向这位施主赔礼!”
那少年僧人甚是惧怕灵智,见状微微一凛,连忙上前躬身合十道:“施主,小僧玄德方才听到妙处,忍不住评断了几句,还请施主饶恕小僧则个。”钟万仇听得二人自报法号,竟与少林寺如今的辈分一样,登时一愣,看了那老僧灵智一眼,见他虽然精神矍铄,却绝非身怀武功之人,至于那少年僧人玄德,虽是有几分身手,不过显然不曾习练过内功,当下大为好奇。也不起身,冲二人点了点头,道:“大师客气了,钟某不过是兴致所至,虽已弹奏而已,谈不上什么雅兴,这位小师父所言,更是赞誉有加,倒叫钟某惭愧,何来的罪过!”
玄德闻言脸色一喜,当即转头看向灵智,灵智却眉头一皱,道:“这位施主虽不见怪,为师却不能饶你!”微微一顿,思量了一番,又道:“便罚你修闭口禅,三日之内不许说话!”玄德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心思活跃,风闻言事的年纪,莫说让他三日不许说话,便是一个时辰,也是痛苦难熬。偏生他对自己这位师傅颇为敬畏,丝毫不敢违背,当下苦着脸道:“是,师傅!”灵智点了点头,道:“今夜还要诵经,便从明日开始吧!你且先去寻找水源,再找些趁手的工具,这寺庙如此破败,我等向佛之人怎能视而不见,一会儿和为师好好打扫一番!”
玄德听闻此言,丝毫不觉苦,当下冲灵智和钟万仇各施了一礼,便急匆匆的去了。钟万仇见他师徒二人,一个严于授徒,一个恭敬侍师,心中登时生出些许好感,当下笑道:“大师何必如此,小师父少年心性,如此严苛,只怕太过了一些。”灵智看了一眼破败的大雄宝殿,祷念了一声佛号,道:“我佛尚有顾念不到自身之时,何况是老衲?老衲身子空耗,只怕活不得几年了,若是不能借着些许小事,好生磨练他一番,又怎当得起他那一声师傅?”
这番话说得甚是平常,在钟万仇听来却是振聋发聩,愣了一下,当即站起身来,合十道:“大师指点迷津,钟某感激不尽!”灵智见状连忙回礼,打量了钟万仇一番,道:“我观施主虽是容貌丑陋,但气度却是不凡,显然不是凡夫俗子,老衲适才听得施主琴声之中,颇为踌躇,似乎隐隐有难以决断之事,不过后来那一曲却是云破月出,豁然开朗,想来施主已经想通了!”钟万仇闻言一怔,哪里还敢小瞧这不会武功的老僧,当下道:“大师法眼如炬,钟某确有疑惑,正想要请教大师。”
微微一顿,道:“人说庄周有梦,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那蝶梦庄周?”灵智微微一笑,毫不迟疑,答道:“施主所言,句句不离梦字,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再问老衲?”顿了一下,又道:“梦蝶也好,蝶梦也罢,俱是一梦,心无内外,意生彼此,梦蝶蝶梦,俱是一般!”钟万仇闻言一愣,思量片刻,方才微微点头,看了灵智一眼,又道:“我有一法,可拯救天下苍生,不过若行此法,必须屠戮百万,大师认为钟某是否应当行此法?”听得钟万仇如此说,灵智那双充满智慧的双眸上下打量了钟万仇一番,略一沉吟,才缓缓道:“世人愚昧,尊奉天道,天道不仁,却以万物为刍狗,老衲倒是要问一问施主,天意如何?”
不等钟万仇回答,灵智自行答道:“天意如刀,屠戮苍生成一脍,可曾因世人尊奉而有半点怜惜?画饼充饥,缘木求鱼,尽是如此,不外如是!”钟万仇微微一愣,忍不住道:“大师身为佛门弟子,如此言语,岂不是直言大道为空,诸佛为空么?”灵智摇了摇头,道:“大道常在,天地是道,这一念寺也是道,清风明月是道,污水沟渠也是道!我佛常在,老衲是佛,施主是佛,这门外的修竹,满眼的星光,便连施主身前的瑶琴,又何尝不是佛?”
双手合十,微微点头,道:“道哉佛哉,俱在世间,施主怎地说大道为空,诸佛为空?至于施主所说之法,是谁的法?是谁的道?是谁的佛?拯救的是谁?屠戮的又是谁?应当与否,施主除了要问自己,还需问那些被你拯救之人,屠戮之人才是!”钟万仇喟然长叹,点了点头,道:“大师之意,钟某明白了,大道如天,各行一边,我自有我道,管他人许多!哈哈!”
灵智闻言微微一笑,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施主能够看破,倒叫老衲这方外之人好生敬佩!”说着,看了破败的大雄宝殿一眼,又道:“世人皆以为自己便在这大雄宝殿之外,却忘了自己已经身处寺院之中,施主既然看破,老衲便不多嘴了,只是这寺院内虽有杂草,却终究是世间生灵,只需留下所走之路,倒不比尽数拔去!”说罢,冲钟万仇施了一礼,便向大雄宝殿内行去。那大雄宝殿哪里还称得上“殿”,便连大门也缺了两扇,剩下的两扇也摇摇欲坠,破败不堪。灵智行到近前,将两扇摇晃的大门扶好,便径自行将进去。
殿内供奉的正是如来,不同于那些个名山大寺,这一念寺中的佛像乃是用普通的泥胎所造,殿顶赫然破了个磨盘大小的窟窿,正巧便在佛像的上方,经年的风雨,早将那佛像腐蚀得破败不堪,莫说面容,便连手臂身躯,也残破了不少。灵智进了殿内,也不管蛛网横陈,灰尘遍地,便跪在地上,宝相庄严,连连叩首。钟万仇远远望去,只见他身上的僧袍,被灰尘弄得脏乱不堪,忍不住道:“大师若是礼佛,何不去汴京城中的大相国寺,这里脏乱不堪,左右是礼佛,何必拘于一地?”
灵智也不起身,更不回头,一边叩首一边道:“既不拘于一地,何必拘于一佛?精铜所铸是佛,这黄土泥胎何尝不是佛?”正自说着,那少年僧人玄德急匆匆的跑了回来,冲钟万仇微微一礼,便几步跑进大雄宝殿之中。恭恭敬敬的冲那破败的佛像叩了三个响头,这才对灵智道:“师傅,寺内的水井早已干涸,更没什么趁手的工具,这可如何是好?”灵智神色不变,微微一顿,便倒:“水囊中还有些清水,便用那清水清洗吧,只是清水不多,这污浊却是不少,要省着些用才好!至于工具,我们用手就是了!”玄德脸色微变,唯唯诺诺了几句,看灵智神情坚决,只得点头应是。
灵智先是从包裹中取出一件打满补丁的僧衣,扯下两只袖子,分别用清水浸了,取过其中一块,递与玄德,自己又取了另一块,当下二人便打扫起来。这大雄宝殿虽说不大,却也不小,二人一番打扫,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将殿中擦拭一遍。那灵智年纪已长,本就身子空乏,此番劳作下来,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待得殿内打扫完毕,二人又将殿门修整一番,随后又徒手将院内的杂草拔出了一条小路,待得整个一念寺整饬完毕,已是申时时分。莫说那老僧灵智,便是那少年僧人玄德,也是累得不清,二人复有坐在殿中诵了半个时辰的经文,这才打开包裹,准备吃饭。
玄德取出两个干粮,一块递给灵智,便拿着另外一块向钟万仇行来。几步来到钟万仇身前,合十一礼道:“施主想来也不曾用饭吧,我这里有块干粮,施主莫要嫌弃才好!”钟万仇看了那干粮一眼,却见是一块早已风干的馒头,再看那玄德喉头缩动,想来正自偷偷的咽下唾液,当即问道:“我若吃了,你吃什么?”玄德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施主不必担心,我那包裹里还有,只要施主不嫌弃就好!”说着,将干粮塞在钟万仇手中,又行了一礼,便匆匆向殿内行去。回到殿内,玄德便坐在灵智身旁,灵智看了他一眼,身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微微点头,探手递过一物,不是干粮又是什么?
钟万仇看到此处,只觉心中一酸,将干粮放在小几上,略一沉吟,又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钱放在几上。想了想,又看了灵智和那玄德一眼,复又摇了摇头,收起银钱,遍寻周身上下,却再无长物,叹息一声,将瑶琴抱起,扬声道:“大师,小师父,今日一会,缘分非浅,他日两位若是有为难之处,可来姑苏城外的曼陀山庄,在下钟万仇,定当为二位尽力办到!”
正说着,见二僧回过头来,当即点头示意,灵智和玄德长身而起,行到殿外。那灵智冲钟万仇合十一礼,道:“多谢施主美意,老衲观施主眼角眉梢,颇有煞气,想来是施主近来要做什么大事,所谓成佛成魔,便如这寺名一般,尽在一念之间,还请施主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手下容情,仅取那杂草中的一条小路便是,老衲在此谢过了!”说罢,灵智双膝一曲,便自跪在地上,俯地叩首,竟是咄咄有声,一旁的玄德见状,也忙不迭的跪下。钟万仇登时一怔,随即袍袖一挥,将二人托起,郑重的点了点头,道:“大师慈悲,钟某敢不从命!”
微微一顿,看了二人一眼,便自转身离去,不等玄德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眼前早没了钟万仇的踪影。愣愣的看着门外随风摇曳的修竹,玄德忽地问道:“师傅,方才那位施主是神仙么?怎地他一挥手我便站起来了?”灵智双手合十,低声祷念佛号,道:“阿弥陀佛!”声音低沉,甚是虔诚,在这深夜的一念寺中回荡良久,玄德闻言愣了一下,便连灵智回转殿中也不曾发觉,也不知过了多久,玄德忽地满脸喜色,恭恭敬敬的双手合十,躬身冲门外的修竹一礼,宝相庄严,口中道:“阿弥陀佛!”
(欠账一章到,呃,先说明一下,家里的电脑坏了,可能是被小儿弄的电源烧了,具体原因还不清楚。明天要送去修修。焚琴有本本,倒是不耽误码字,只是时间却不允许了,焚琴尽量吧,明天请假去修,尽量抓紧时间。明天一章,焚琴今晚争取写出来,如果时间充裕,争取两章,若实在力不能及,望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