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折磨了钟万仇多久,他便咧着那满是血污的大嘴笑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光,钟万仇忽觉身子轻飘飘的,好似腾云驾雾一般,翱翔九天;又觉得身上一阵凉爽,仿佛坠入无底深海,与群鱼嬉戏;又觉得浑身大汗淋漓,汗如浆出,好似被十几个火炉从旁烘烤;又觉得周身寒栗,颤抖不已,仿佛被困冰窟之中一般。
钟万仇不惊、不惧,任凭他如何变化,只是守住心神,渐渐的诸般感觉逐一消去,隐隐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还不时轻轻摇晃他的身体,跟着便是一阵亮光耀眼,钟万仇倏地一喜,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当即睁开双眼。登时只觉双眼一阵刺痛,泪流不止,好一会儿才看清周遭情形,却发觉自己正横卧在地上,显然正是在无崖子的木屋之中,而一旁跌坐着一人,不是那无崖子又是谁。
钟万仇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见无崖子虽然衣着如旧,但是却容貌大变,原本洁白俊美的脸上,此刻竟布满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满头浓密的黑发已然尽数脱落,那三缕光亮乌黑的长髯,也变成了稀疏的白须,神情疲累,老态龙钟,眼中尽是欣赏的神色,正自盯着钟万仇。
钟万仇心中一愣,隐隐猜到些甚么,当即便要开口询问,孰料他唇齿开阖,却未发出一丝声息,喉咙中好似烟熏火燎一般,疼痛难忍。无崖子双眼微眯,有气无力的笑道:“莫急,你三年不曾开口,这喉咙难免不适应了,我已吩咐你大师兄为你调配些滋润的补药,过上几日,便不妨事了。”
钟万仇听得无崖子说道自己“三年不曾开口”,不由猛地大吃一惊,挣扎着便要起身。双手一撑,身子一骨碌便从地上弹起,稳稳当当的站了起来。钟万仇仔细打量自己,发现自己身着单薄的汗衫,周身四肢丝毫无伤,心中略定。又见自己肤色似乎白皙了不少,身上的的赘肉,也多了许多,显然已经不是自己当日面壁时的模样。心中奇怪,回头看向端坐于地上的无崖子,猛地想起无崖子曾说他有伤在身,接不得地气,忙指着地,比划了几下。
无崖子满脸笑容,十分欢喜,说道:“你三年前入定,若非你大师兄发现的及时,只怕你就算不走火入魔,也要活活饿死了。这三年来,全仗这你大师兄四下淘换些老参、雪莲,为你吊命,每日还用内力帮你按摩周身穴道,你可莫要忘了。”见钟万仇点了点头后,兀自指着地面,失笑道:“你且坐下,陪为师好好聊聊!”钟万仇心中不解,知道无崖子必会详细解说一番,当即坐在无崖子对面,静静的看着无崖子。
无崖子点了点头,道:“你喉咙不济,只听我说便好。”看到钟万仇连连点头,无崖子接着道:“你性情平和,略有些毛躁,表面上对事难有常性,其实骨子里最是执拗不过,你这种心性,若是修习那化执入魔之法,最是易入难出,他日必定身受其苦。”说道此处,无崖子叹息了一声,又看了钟万仇两眼,才道:“我本想让你学那正派的去执破魔之法,虽然武功必定全废,倒也不用再担心的北冥神功第三重的大劫,安安稳稳的渡完这一生,谁成想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你最后还是选了那入魔之道,也不知对你而言,如此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钟万仇听得心中一阵悸动,连忙运功提气,查看自身。但觉丹田之中的真气活泼泼的,好似呼吸一般,忽涨忽缩,略一提运,便觉一阵清凉,顺着经脉一路而行,所经之处无不畅快受用,四肢百骸劲力勃然而兴,沛然而至,甚至连寒毛发梢似乎都有劲力充盈。若论内力虽不及他原来深厚,但若说精纯如意,却远胜过他闭关之前。钟万仇愣了一下,连忙看向无崖子。
但见无崖子神色欢悦,道:“我已用北冥神功,将你原本驳杂不堪的内力尽数化去了,这样你便再也不必受那十年约束了,只要你在找到化解之法前,不妄自吸取他人内力,以你此时的修为,活个五六十年,倒也不是甚么问题!”钟万仇听到他说化去自己一身的功力,心中微微一愣,忽地想到自己现下内力精纯圆融,运转如意,远胜以前,哪里还不明白是甚么原因。心中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的攥了一下,登时眼圈微红。
无崖子见他神情激动,眼圈微红,自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为师七十年的勤修苦练,虽不及你原本吸取他人的内力深厚,但若说精纯如意,则胜你多矣。这自在真气,乃是万劫魔功的入门之法,毫无祸患,且保存完整,只要你不主动去修行那第二重境界,自是一声无忧。”说得这许多话,无崖子明显有些累了,平息了一会儿,才又缓缓道:“你骨子里最是执拗,我原本怕你入魔过深,不想传你圣门的道统,谁料想,你还是选了化执入魔之道……。不过既然天意如此,想必你必有你的机缘,为师便舍去几年的性命,成全了你又如何!”
钟万仇心中感激,强忍着不让泪水留下,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再也不敢看无崖子。无崖子也不再说些什么,扬声冲屋外道:“星河,你且带你师弟去修养一番,记得将火炼丸给他服下三颗。”说完,又看了钟万仇一眼,微笑道:“丑小子,好好回去修养几日,为师还有事情要交待你呢。”说罢便挥手示意钟万仇出去。
钟万仇知道他将毕生功力传与自己,化解了他的大劫,心中的感激,当真是无以复加。此刻见无崖子老态龙钟,知道他大限将至,哪里忍心就此离去,当即也不看他,就这么呆呆的坐在那里。无崖子心思玲珑,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心中颇感欣慰,口中兀自笑骂道:“你这厮,少在为师面前惺惺作态,赶紧滚了去!”
钟万仇点了点头,当即起身便往屋外走,走到门口时,忽地转回身来,指了指无崖子,又回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苏星河早就恭候在屋外,见到钟万仇出来,当即将手中的瓷瓶交与钟万仇,细细解说了一番,这才领着钟万仇往他平日居住的木屋而去。进了木屋,又吩咐人取来些稀饭小菜,钟万仇打量了苏星河一番,发觉他三年未见,颇显老态,心中知道定是为了寻那老参雪莲为自己吊命,饱经风霜之苦,心中感激,当即冲苏星河点了点头。苏星河见钟万仇打量自己,微微一笑道:“三年了,师弟风采依旧,师兄却是老多了。”
钟万仇无法开口说话,只好微微一笑,又冲苏星河点了点头。苏星河又道:“我便不打扰了,师弟先用些稀饭小菜,待脾胃适应了,晚上再好生吃上一番。师傅已经吩咐为兄备下了许多滋补之物,师弟到时便知。”说罢,冲钟万仇一拱手,转身便出了木屋。钟万仇取过碗筷,盛了一碗稀饭,就着小菜,稍稍的吃了一点,他知道自己脾胃损伤的厉害,不敢多吃,是以吃了一点腹中稍觉有底,便停箸不吃了。吃罢了,便觉身上一阵疲累,躺在床榻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甚是舒坦,醒转之时,只觉浑身爽利,精神饱满。伸了个懒腰,正待起身,忽听得脚步声响,甚是急促,转瞬即听见木门上一阵敲门之声,不等钟万仇应答,来人便推开木门,跨步进来。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聋哑门中的弟子满脸惊慌,手中不停的比划。钟万仇在棋盘谷这几年,倒也学会了些简单的手势,一看便知是苏星河有事找自己,当即便跟着那聋哑门的弟子,一路往中间的木屋而去。
到了木屋前,聋哑门的弟子向屋内指了指,又回头冲钟万仇连连点头。钟万仇心中领会,当即便举步进入木屋之中。只见木屋内一个简陋的木榻上,无崖子正满脸衰败之色,嘴唇微微开阖,向跪在榻前的苏星河说着什么。苏星河听得脚步声响,回头一看,见是钟万仇,顾不得拭去脸上的泪水,连忙招呼钟万仇到榻前。
钟万仇看无崖子如此神色,岂会不知他大限将至,心中一阵发紧,几步来到榻前,全然忘了自己喉咙不适,张口便道:“师……傅……”声音沙哑,时断时续,一旁的苏星河停在耳中,更觉悲伤,忍不住老泪纵横。无崖子的目光缓缓移到钟万仇脸上,辛苦的笑了一下,道:“臭小子,为师还是比较喜欢你叫我老家伙……”
钟万仇只觉眼睛发涩,使劲点了点头,沙哑着道:“老家伙……老子来了……”无崖子吃力的大笑了两声,道:“为师大限将至,有些事情要交待于你,你喉咙不适,便不要说话了,若是应了,点点头便是!”钟万仇见他如此时刻仍惦记自己喉咙不适,忍不住脸上一阵抽动,也不说话,用力的点了点头。无崖子欣然一笑,道:“你现在的北冥真气,乃是为师七十余年苦修而来,北冥真气同种同源,便如你自己苦练而来一般,不会生出反噬的祸患,没有万全的把握,千万不可进入第二重境界,更不可妄动那独尊功和小无相功的念头。否则,变生肘腋,大祸临头,你可要牢记了……”
钟万仇闻言也不点头,当即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无崖子咳嗽了两声,道:“你这丑小子,如此行止,倒不像你了。”接连喘了几口粗气,才有缓缓道:“至于圣门,我便托付于你了,圣门千年传承,断断不能就此毁在为师手上。丑小子,你一定要答应为师,保住圣门的道统。为师不求你将圣门发扬光大,但求你能将圣门道统流传下去为师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了。”说罢,眼中射出殷切的光芒,直直的盯着跪在地上的钟万仇。
钟万仇强忍着喉咙火辣般的疼痛,沉声道:“老家伙,你尽管放心,老子在,圣门就在。老子不在,圣门仍在!”无崖子闻言,眼中光芒忽地一黯,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瞑目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大师兄当年隐姓埋名,守护为师多年,颇为忠心。且你昏迷不醒之时,他费尽心机,为你寻那老参雪莲吊命,又拼着损耗功力,为你疏通堵塞的经脉,按摩穴道,对你也算是有大恩了,今后你定要好生待他,万万不可怠慢。”说罢见钟万仇点头应下,微微一笑,神情甚是欢愉,看了满脸悲怆,老泪纵横的苏星河两眼,道:“星河,原本你资质不错,可惜被为师领岔了道,分心旁骛,去学那琴棋书画等玩物丧志的诸般杂学,不然,也不会随为师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苏星河伏在榻上,泣声道:“师傅莫说了,弟子此生无怨无悔,只恨弟子福薄,不能再侍奉师傅了。”无崖子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武功高强也未必便是福分,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倒也没这许多江湖中的烦事,少了多少烦恼?多了多少快活?当年为师若是只是学那琴棋书画诸般杂学,不窥武学门径,我这一生不知如何快活。”说道此处,仿佛想起年轻时的往事,好半晌,才又对苏星河道:“你小师弟虽然面目丑陋,不过却是个真性情之人,他来着棋盘谷几年,想必你也看得清楚,你若真心待他,他必不会负你,今后他若有甚么难事,你定要全力助他!”苏星河闻言连连点头,应允不提。一旁的钟万仇听得无崖子如此说他,心中一阵惭愧,想到自己祸害了他的女儿和外孙女的身子,忍不住脸上一阵发烧。无崖子见他丑脸上一阵黑红,还道他心中感动,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钟万仇见他脸上一阵死灰之色,连忙哑声道:“老家伙,那灵鹫宫和天涯海阁又当如何?”无崖子闻言身子一阵,脸上泛起一片又悔又恨的神色,苍白的脸上登时红润了起来,呼吸也粗重了不少,显然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关头,但见他沉思了片刻,才道:“灵鹫宫的那位,我今生欠她太多,你拿着七宝指环去找她,她定会悉心指点于你。至于天涯海阁那位……”说道这里,全身发抖,仿佛虚脱一般,好一会儿才道:“你相貌丑陋,虽是不合她的心意,然而你是我圣门之主,她必不敢违逆于你,你取了天涯海阁的武学典籍,便饶过她吧!若是她……,便由你处置吧……”
钟万仇岂会不知无崖子心中所想,看着无崖子满脸祈求的神色,哪里忍心说出让他伤心的话,也不思索,便道:“老家伙,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总会留给那人一线生机!”
无崖子一阵欣喜,费尽全力的冲钟万仇点了点头,道:“丑小子,你……你……很好……很好……”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猛地又哈哈大笑了几声,右手颤抖着指着钟万仇,又缓缓的重重的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钟万仇心中一片火热,当下也伸出右手,指了指无崖子,又重重的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无崖子面带微笑,右手啪的一声,落在榻上,头一歪,便动也不动了。
钟万仇猛地浑身一震,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无崖子,又看了看一旁痛哭失声的苏星河,哪里还不知道无崖子已然气绝而去。心中忽地想起这几年中与无崖子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对自己的种种好处,隐隐之间,忽然觉得这个自己曾经甚为鄙视的老人,原来竟和他如此亲近,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是这个老人用自己的性命换回来的,想到他就此撒手而去,这世间再也没人满是怜惜的叫自己“丑小子”,突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泪如泉涌,伏地而泣。
(9月23功课到,钟万仇的初次心境变化,就此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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