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儿子亲昵地逼到我的眼皮底下说:“妈,我已经18岁了。”等待下文迟迟不见,18岁男孩子的青春逼得人眼睛贼亮,几根纤毛茸叽叽地在他的下巴上飞扬。
“18岁怎么了?”得不到下文只好愚蠢地追问下文了。“我要刮胡子。”一抹茸茸的细细的东西在他的唇边那样滑稽而茂密地生长着,稚气而阳光的脸上顿时生动得不成样子。
18岁与刮胡子有必然联系吗?妈的角色有时真是难以排位,问出的话也让人怜爱。如果从朋友的角度回答,你该刮胡子。如果从妈的角度回答,你坚决不能刮,刮完茸毛你就是男人了。妈在固执地坚守孩子最初的记忆,坚守孩子青春的胎气。
那天,儿子和妈谈起了严肃的话题。对于妈来讲严肃的话题总是脸先红,孩子倒是坦然得很。“妈你说,大人为什么禁止中学生谈恋爱?为什么禁播《流星花园》?这个电视剧并没有色情镜头。”这个时候回答此类问题总是必须先忘掉自己是母亲这一角色,从朋友的角度去探讨,说教使孩子厌恶。自圆其说和不能自圆其说的道理车轱辘一样全说了出去,连自己都觉脸红,孩子自然有些失望。
妈你知道现在的中学女生都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吗?妈也许知道但装不知道,只能让孩子先说,这叫火力侦察。孩子说了几种类型并把自己归属于被喜欢的一类里,所谓的阳光纯真型。实际上母亲也喜欢这一类,因为是自己的孩子。“妈性”压倒一切。
孩子很有味道地说起自己的女朋友,并且强调不是“那种的”,是属于“这种的”,妈理解就是精神类的朋友。孩子说,“妈,她长得不漂亮,但人很善良,又很关心我,有时两人在一起坐坐,AA制消费。”孩子干净的目光探在妈的脸上,妈脸上装得水样平静,心里有些喜欢。“妈性”此时最冷酷。面对孩子的坦然,面对阳光得一塌糊涂的儿子,你只有痴痴地听、痴痴地看,真羡慕那个可以与儿子做朋友的女孩子。
“我可以请你的女朋友一起坐坐吗?就当是朋友随便聊聊。”“你们聊什么呢?”聊什么呢?不知道,也许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想知道高中生的儿子的女朋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好让自己对儿子的未来有些掌握而已。
记得上幼儿园时,儿子说有一个女朋友,每天俩人你等我、我等你,两只小手牵在一起走,看着看着,就笑了。那个小女朋友脸不是很干净,可儿子很在乎,每天中午都要把白色短袖校服洗干净晾干再穿上,他自己洗,也洗不了多干净,可还是每天这样去做。多年以后的一天,我问起幼儿园的女朋友时,他竟然忘了名字。
那天,儿子说:“妈,谈谈你的朋友吧。”同一时刻我正收到一则信息又忙着发信息,儿子说:“又给哪个老情人发信息?”赶紧抬头偷看儿子的表情,他太坦然,竟让妈急着想解释什么。老公很警惕地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却在捕捉母子的对话。
妈侃开了,说人一辈子要有三两知己,有几本好书看,有个好儿子爱,有个老公当家。所谓知己,首先要有共同的爱好、志趣,时而聚时而散,知己可遇但不可求。儿子指名点姓要谈某一个特定的朋友,他想知道一个好朋友保持那么多年需要些什么。在他心目中,他的妈总有一些魅力,而且和他成了朋友,朋友之间是有些相通的。很散淡地说了很多,谈坚持了很多年的友谊,也谈中途黯淡了的友谊,也谈异性朋友的交往,谈对某一个朋友一往情深的执著,谈一些黯淡的小隐私,并且对每一段友谊每一个朋友作了评价。儿子说友谊和爱是很伤人的,对不对?友谊与爱情本来没有多大界限,把爱的界限放宽泛一些,可能更有体会。
我说:“友谊的伤人会使人有失败的感觉,有不舍的感觉,而不舍就是一种痛苦,舍了痛苦,坚持着让人心酸。爱情伤人是剧痛,友谊伤人是隐痛,无法言语。”儿子说:“妈,你和我一样心太善了,会伤自己。”是啊,善良会伤了自己。记得儿子上小学时,偶尔也会被稍大一些的孩子欺负,这个时候妈会说,他打你,你为什么不打他?儿子说,把别人打伤了,人家妈妈会心疼的。傻儿子,你的妈不心疼你吗?
那天儿子发来一则信息问:妈,你现在还想离婚吗?妈回信说,因为儿子,所以儿子。他又问了许多,妈的回答总之都不是能说服人的,可又非说不可。随着儿子岁数的增加,妈欣喜欣慰,但必须时刻担心着、惦记着。一天,妈进了儿子的房间,没有敲门,儿子说妈你不懂礼貌,大女人进小男生宿舍一定要敲门。妈脸上讪讪地坐到了儿子床上。这个年龄的孩子太敏感了,敏感得让父母只能偷着去爱、去关心、去惦记。
妈吭哧地反反复复地想清楚地表达本意,可是依然未能表达清楚。妈想问的是儿子生理发育是否正常一类的问题。每当这个时候,妈总是脸红的学生,孩子则是师长。儿子很自然地对妈说,很正常,并且在妈的吭哧声中听懂了妈的另外的意思,他很准确地对妈说,他的性功能很正常。他把妈想知道的和想表达的担心也说了个明白,他说自己知道如何预防和防范一些不该过早发生的事。孩子说妈应该早点给他讲这些,最理想的时间是刚上初中。妈尽管有些吃惊但还是很欣赏如今孩子的坦然,以及这个年龄的孩子对这方面知识的了解与掌握。两代人的鸿沟也许真的不是太深,太深的可能是父母一方的顾虑。
有一天孩子对妈说,他的同学中有人谈恋爱了,而他们的父母表态说,只要不影响学习,你们谈到大学毕业时告诉父母结果。儿子言语中有着对人家父母态度的赞赏。我想了想,这个学生的父母的回答应当是唯一的,最好的,也是最无可奈何的。这句话攒起来,等这些孩子长大做了父母之后再说吧。
这个时代的孩子有他们的优点,有他们的优越,有他们的缺陷,温室花朵一般的娇嫩,有着温室一角的纯净的野性。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天地有多大,在自信中迷惘着,在优越中苦恼着,他们的孤独令父母心疼但又无法走近。
那天,儿子与我探讨理想的事,他说他的很多同学对理想很茫然,不知道自己以后干什么。他自己解释说,现在好好上学,考一所好大学,有一份好工作,然后挣钱。挣了钱干什么?如果上学就是为了挣钱这样一个目的,也太直线了。妈听了以后心里也觉得不是个滋味。实际上我们做父母的当初的理想如果可以称之为理想的话,说起来很空,很明亮,可是,我们就是在这样空泛的理想激励下长大变老。而孩子这一代,说起来很茫然,执行起来又那样实际,很清楚很明白,但也乏味。
妈说,理想只是一种目标而已,人活着的过程始终都在追求中,亲情、友情、爱情,还有一些社会责任,人每走一步都承受很多、期盼很多、负载很多,任何人都不会走直线完成一生,有很多磨难你无法绕过,善良被误解,爱情被玷污,真情被欺骗等等,没有人一帆风顺,人性的伪善多变会使每一个人在行进中误入某种陷阱。妈忠告儿子说,善良是人最可贵的品质,但要做有头脑的善良人,做心智高一些的真诚人,学会生存,善于生存。儿子给妈讲了一个小故事,他用故事证明生存的重要。他说他们学校每到早自习上完后,学生便蜂拥着去买学校的早点,时间只有十分钟,因为他与卖早点的师傅混得很熟,每次总能如愿买到。事情似乎太小了,可是,在特定的环境条件下,儿子已经懂得了利用条件生存得好一些。妈在夸赞肯定儿子的同时,心里还是很不安宁,—个条件尚可、阳光一般帅气的男孩子学会了这样的小伎俩,心里难受啊!
孩子总是让自己喜欢的父母完美,充当他人生路上的楷模。有一天,儿子很狡猾地说,我们老师在学校很严厉、凶巴巴的,可是有一天我打电话到她家,老师的声音好温柔呀,真让人想不到。说完话看着妈的眼睛等待下文。
自然会有下文,妈告诉儿子,做女人很难,要扮演很多角色,在单位工作要拿得起放得下,在家里是老婆兼保姆兼卫生员,在孩子面前是母亲是情人是朋友。儿子听了后点头笑了。他可能真的希望自己的母亲是多能的,而母亲在儿子面前随时可能都要扮演多种角色,因为爱着孩子,为了孩子父母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无论这几种角色是否成功,都必须去做,努力去做。记得一个著名的男人说过,在家里男人要把妻子当女儿呵护,把女儿当情人爱。做女人的听了这话真是无比的受用。
如果这也是一种怀旧,这种怀旧的颜色肯定是青绿色的,涩涩的还有些甜,如我们孩子青涩的青春。而当孩子记忆起与父母曾经的一切,他们的记忆会在秋天红色的或金黄色的叶片上看到他们青春的叶脉。怀旧的颜色天天是新的,有些像这个春天经历了寒冬之后刚冒芽的绿。
记得在孩子刚上初中时,妈担心孩子早恋,便拿花朵做比喻,大意是世上有很多优雅芬芳的花朵,一个人在走上人生之路后,千万不要被路上某一朵花所迷惑而耽误了赶路,应当在阅尽人间春色后有目的地去选择属于自己的那朵花,尔后去珍惜。这是一个成熟的大人、成熟的女人最恰当也最俗气的比喻,爱孩子爱到了俗气的程度,这就是母亲。在说到此类话题时,作为母亲,希望儿子阅尽春色后去选择自己的花朵,希望儿子做一个高明的狡猾的猎春天才,但又不要被花的香气熏倒。此时的母亲是伟大而卑俗的。作为女人,则希望儿子痴迷一些、钟情一些,守住爱情,如希望自己的老公对自己情迷一生不变一样。此时的母亲是女人,痴迷但不可爱。
孩子的说法自有个性。他说,妈,我可以把最先看到的那朵好花拿在手里往前走,有更美的花可以换一朵继续走,直到看到绝美的花为止。多么荒唐而又聪明的道理,有花伴着,继续选着、走着。母亲也是女人,对此无言以答。
那天,儿子有了手机,在妈不知情的时候发了一则短信说,这个人是你今生最爱的人,请不假思索地说出我的名字。妈回信,两个字:儿子。儿子复信:心有灵犀。妈复信:情有所归。儿子再复信:真肉麻。妈又复信:我爱拉乌油你。凡此种种,被他的女同学看着了说,你与你妈太另类了。
这就是一种怀旧,许多事也可能是昨天发生的,已经发生了的就是旧的。记忆是鲜活的,有时感觉是红扑扑的,犹如儿子青春红唇之上的那生动的一抹,鲜动而又迷人,甚至还有儿时的奶香四溢。这就是妈的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