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鬼子进村了 (2)
第二天清晨，发现狗的眼睛还在转动，它还没有死，就把它刨出来，喂它一些食物。这样，到了下午，狗又能活蹦乱跳了。
还有鸡，鸡吃了药时，站在墙角低着头不说话，不吃食物也不再叫唤。母亲就把它抓住，用剪子把它的肚子剖开，把鸡嗉子（可能是鸡的胃）找出来，然后再剖开，把里面它吃的东西翻出来，然后用水冲洗干净，再用针缝合，然后再把鸡的肚子缝合，就扔到一边不再管它了。
记住，这些都是在没有任何麻药的情况下进行的。
但是鸡和狗的生命力同样是那样的顽强，鸡在忍住疼痛沉默了一天之后，第二天就继续辛苦的跑到院子外面找食吃去了。
很多时候，母亲都忘了给动过手术的鸡把线拆掉。我不知道在下雨天时，那些鸡会不会像中过子弹的士兵，因为破碎的弹片留在了身体里无法取出来，所以一到阴雨天就隐隐的疼痛。
那时候，因为无法忍受家里的小麦被搬走顶账，好多妇女也选择了喝药自杀。村民们手忙脚乱的用架子车把那些妇女拉到乡医院，医生根本不需要问喝了多少农药，就立即把一根管子插到喉咙里，开始洗胃、灌肠。到后来都洗出经验来了，医生中培养出了好多专治服毒自杀的高手。
我感到，我们农民的生命和那些鸡和狗一样，不值钱，没有人在乎，就这样悲伤而顽强的在世上生存了几千年。虽然有时候也很乐观，但那盲目的快乐是黑夜里的闪电，无论被人吹捧得多么耀眼，最终都无法照亮整个黑夜。
你瞧那些鸡，又在院子里执著的走来走去了，有时候刨了一天的土也找不到一个虫子，偶尔找到一个就高兴得咯咯嘎嘎的笑起来。这时我甚至很羡慕它们，甚至觉得人有时还真是鸡狗不如，因为鸡和狗们至少没有这样那样的负担，没有小孩需要上学、娶亲、盖房子、结婚，不需要负担整整十四年的计划生育罚款，不需要操心公粮和提留款的事！至少它们可以没有负担的生存，至少它们还有找到一点食物就可以立即吃掉的自由。
长大以后，我甚至意识到，哪怕是美国的鸡和狗，也并不比它们更快乐，虽然美国人用昂贵的方式来饲养他们的宠物，但宠物们未必更快乐，只有人才能在和别人的对比中感到一点点的快乐。
关于杨爱党被劝云一锹打死的事，我还有没有说完的话。
因为害怕杨家人报复，乡里只好给劝云配了一把手枪。我不知道乡里什么时候会再把那把手枪收回去，总而言之，我只会为一个长期生活在民间的女军人——有一把抢这件事——感到恐惧。因为我曾经亲眼看到过我一个四年级的同学，平时打架非常优秀，却因为骂了一句派出所的所长，被还没有远走的所长听到了，掏出枪来指了指，我那同学就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想，劝云她那么大了，早该结婚了却没有结婚，她一定会很着急，她的着急一定没有地方发泄，她拿了那把枪，一定会发泄她的着急。这就是我那时幼稚的推理。我但愿我的推理只是一个伟大的错误，那样我才更放心。因为，我真的曾经看到过，有一年收过玉米之后，有一天雨过天晴，好几个年轻人拿着猎枪在田野里打兔子，我突然看到，劝云也在那里，穿着草绿色的军装，拿着一杆长长的猎枪，正在那里一心一意的寻找兔子。
好在过了几年之后，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大约在十年前吧，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了，提留款猛然一下子加高到每人每年将近三百元之后，国家突然不再让收提留款了，改成了每年每亩地收六十块钱的农业税。老乡们都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正当大家都害怕政策会不会反复的时候，国家突然又下了一道命令，连那六十块钱也免了！你们的土地，和那些犁子铁锹一样，它只是一种生产工具，没听说有向铁锹征收农业税的。我猜想我们的领导人，肯定是在出访外国的过程中，谈起我们减免的农业税，一定遭到了外国领导人的嘲笑，因为整个地球上，二百多个国家，只有十几个国家还在收农业税，中国怎么能够跻身于这些超级落后国家的行列？所以我们的领导人，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回来之后，全免了。
但在我们老农民看来，国家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安定生存的坏境，不再像电影中那样遭受地主和资本家的剥削，不再饱受战乱之苦，我们交公粮和提留款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给全免了，我们是不是在占国家的便宜？我们老农民，人老几辈子，都是宁可自己吃亏，可不习惯占人家的便宜！
可是后来，国家开始对农业补贴——不仅不再向我们收钱，每年还发给我们一些钱！
那些当官的都还活着，尽管一部分日子过的并不比那些长期外出打工的好。现在一下子让他们做好事，每年除了做好事没有任何工作要他们做，他们显得很笨拙，一下子很不适应广大人民的笑脸。
不是吗？
套用晋献公的一句话就是：玉则犹是焉，马齿徒增矣！——玉还是那块玉，只不过那匹马的大牙增加了几颗。棒子队是解散了，可是劝云还是那个劝云，虽然老了一点，可她还是她。她没有入上编制，没有被安排工作，也早已没有打人的权力了。
大学毕业的那年，一九九七年，我又回到了家乡。没事时就到常楼集上转悠。我又看到了劝云，她已经脱下了军装，变得像一个女人了，更准确的说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了。我知道，她已经结了婚，和当年苦苦追求她的一个棒子队的小青年结了婚，有了一个小女儿。她已经很像一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变得像那些没有在军队混过的普通妇女一样，和别人打招呼，和别人一起说笑。可是，我看到了她眼角里的悲哀，看到了她被党国抛弃的绝望。我为她感到难过。如果有一天偶尔和杨爱党的家人相逢，我不知道她该怎么面对杨家人的目光，她会不会躲开？
你知道吗？虽然那时的我们，活得像鸡和狗那些，虽然活得像没有人在乎的动物，可是动物中也有聪明的种类。就我所知道的情况，老鼠是我们所熟悉的动物中最聪明的。成年老鼠的智商，相当于八岁小孩的智商。因为长期靠近人类生存，老鼠们已经听懂了部分人类的语言。当你高喊“逮老鼠！逮老鼠！”的时候，它就已经知道要抓它了。当你买来一大包老鼠药，在屋子里说“我要药死很多老鼠”的时候，它就已经知道你在算计它了。要不了两个小时，全村的老鼠都知道了，你放在柜子上面的那包东西有毒，绝对不能吃。所以你休想彻底的治服老鼠。
我从小就悟出了这个道理，所以，我讨厌我家的老鼠时，挖空心思逮到一个，我都不会去杀掉它，我只会在精神上折磨它。我把它的四只脚拴住，在窗外的墙上钉四根钉子，把它绑在墙上晒太阳。我知道老鼠怕光，就这样用太阳光来刺激它，却不让它死去，算着它饿的时候，就解下来喂它东西吃，然后再绑到墙上。就这样晒了三天之后，我把它给放了，让它回到老鼠的王国报信。结果我发现，我家的老鼠全部吓跑了，至少一年不敢再来我家。
鸡的祖先是鸟，鸟类中最聪明的是黑老鸹，就是书上所说的乌鸦。原来我一直认为，乌鸦喝水的故事只是一个童话，可是有一天，我小学四年级暑假将要结束的那一天，我母亲走亲戚回来，给了我三个核桃，我正要在院子里砸开吃，突然一只老鸹从天上飞过来，把核桃刁走了一个。我追到村外的官路上一天，天哪，正好有一辆大卡车开过来，老鸹竟然飞到卡车的前面，非常准确的把核桃放在了早就存在的车辙里。卡车开过去之后，就把核桃碾碎了，老鸹就吃成里面的核桃仁了。
这些事情，使我更加不相信，人类是由猴子变成的。
我觉得，我就是动物中的老鼠，鸟类中的老鸹。要不然，我怎么能够相信自己能考上大学、成为我们这三不管地区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尽管我在上小学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高中，上初中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大学，但由于父母的放任自由和大力支持，我还是一路过关斩将、一帆风顺的考上了。
到了大学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大学竟然这么好，原来还可以像大学里这样轻松快乐的学习。就像刘邦说的那样：吾今日始知天子之贵也！那言外之意，原来根本不知道当皇帝的感觉竟然这么好，要不然早在二十多岁时就造反起义了。
不是吗？
你看那些路边的野草，无论你怎样踩、无论你拔掉多少叶子，它们都照样顽强的生长，顽强的开出美丽的小花，虽然不太香但是在春天的阳光下照样快乐的迎风招展。并且，幽谷中百合的清香也未必输于温室中牡丹的香气，所以我一直相信，那些在山谷中生长的孩子，整天围着大山奔跑，比刘翔跑得快的人一定会有很多。他们只是没有机会在亿万名观众面前展示自己“草上飞”的技术而已！
正是：
试问世间人，有几个知道饭是米煮？
请看座上佛，亦不过识得田自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