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评头品足了一番,才发现韩石还站在那里没走,当即对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去了。
韩石却不挪动步子,迟疑道:“都统大人,小人能不能问一句话?”
“什么?”斡离不丢下书卷,顺手抓起几案上的一柄刀来把玩,那是契丹刀匠打造的镔铁利刃,他从辽国的大将那里缴获来的。
“都统大人为什么如此提拔小人?”韩石是确实觉得奇怪才会问这一句话的,如果说个个兵丁立了功都能得到如此青眼相加,那么斡离不帐下的合扎亲兵早就比皇帝的亲兵还要多了。
斡离不扫了韩石一眼,把目光收回到手里的那把刀上去,刀锋明快,几乎可以照得见人影。他忽然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话:“辽国有这样好的刀,为什么还会败给大金?”
“再好的刀,也要看拿在什么人手上。”韩石冷静地接上一句。
“唔。”斡离不看也不看韩石,用手指肚轻轻试着刀锋:“说得好。”
忽然刀光闪处,只见他挥起刀来用力一劈,砍下了一块桌角,豪气满怀地大声道:“现在这刀是在我斡离不的手里!”
他旋即又掉过刀头来指着韩石,那刀刃晃着烛光,一时刺痛了韩石的眼睛:“小子,我知道有许多人就像这把好刀一样,因为没给合适的人拿着,所以一辈子也没法建功立业,拿汉儿的话说,叫做不得明主而事。你是不是一把好刀,且让我看看再说罢!”
韩石暗自心惊,心中的意念却又更加坚定了一层。他不知自己的能力能做到一个什么地步,但有些事他必须去做,否则这辈子余下来的时间,他可能都会在不安和恐惧当中度过。直到离开斡离不的行辕,他还在一直想着这件事。
斡离不见他离去,冲着屏风后头叫道:“木兰,还躲什么?出来罢!”
木兰撅着嘴唇走了出来,十分不乐地道:“哥哥,你干么对他这么凶巴巴的?”
“嘿,凶一凶他怎么了,你舍不得么?”斡离不轻轻弹了一下响指:“我斡离不的妹妹看上的小子,自己总得有些本事,要是不靠上头提拔就混不出人样来,那也别想……”
“哥哥!”木兰红着脸顿足:“你又在胡说什么了?”
“我哪里胡说?”斡离不笑了起来:“春天来了花要开,姑娘大了想嫁郎,汉儿的诗里说了,凡是漂亮姑娘,小伙子都想追逐,咱们女真部落里从前还不是随意嫁娶的?不过嘛……”
他顿了顿,屈起手指来一个个地数着道:“不过嘛,徒单、唐括、蒲察、拿懒、仆散、纥石烈、马林答、马古论……两手两脚加起来也未必数得清楚,这些个部落多少勃极烈的子弟排起队来等着娶你呢,那小子是个毫无根底的渤海人,要是没几分斤两的话,父皇一定不答应,你自个儿瞧着办罢。”那时金国刚刚草创,女真人于男女****这方面看得甚开,斡离不性子豁达豪爽,也并不觉得自己妹妹喜欢上一个大头兵是什么值得难堪的事情,反而颇有几分意思成全他们。
“他……他有多少斤两,关我甚事!”木兰嘴硬地回了一句,一扭头跑回自己房去了,斡离不哈哈大笑,声音震动了整个房间。
韩石回到营里,对撒改和同袍说知这件事情,众人也都纷纷恭贺,阿虎迭更是羡慕万分地道:“韩石,你运气真好!”斡离不在他心目中是个百战百胜的偶像,韩石能够在这样的人身边打仗,阿虎迭是既替他高兴,又觉得有些眼馋。
他一一笑着敷衍过去,谢了撒改从前的栽培,便把自己那点东西卷起来准备搬家。他平时不喜蓄积财物,有什么赏赐全都拿来送人,自己手中的全部财产只不过几件兵器、弓弩,和一两本辗转弄来的书,拿个皮袋盛了往肩头一背就可以抬腿走人,也算轻装了。
不过另一件超大号的“行李”却让他头大如斗,不知道该怎么个安置法儿,那就是萧谷雨了。他本想在城里找个契丹族的人家收留了她,不论做养女或者做丫头,都算跟自己再没关系了,可是偏又找不到,这就叫他无法放手,只得暂且又把她收留在军营里。现在他在撒改麾下,还能跟同帐兵士打打商量,请他们帮自己腾出地方,等换了个新的环境,再这么做无论如何都不妥当,而且军营里本不能携带女人,新的上司肯定不会象撒改那样对他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谷雨要怎么办?总不能跟七八个浑身汗臭的大兵一起大被同眠,韩石想起来就冒鸡皮疙瘩。
实在不行只好叫她去颇里八部落暂住,那儿是韩石在这个世界惟一可以落脚的地方了。不过颇里八部落中自然全是女真人,与奉圣州又是相隔千里,就算谷雨肯抛下种族的成见答应这提议,他也没法子送她回去。当初收留谷雨的时候撒改曾对他说,家这东西对于行军打仗的人来说除了累赘之外什么也不是,现在韩石总算体会到这句话的实用性了。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联想起那一年从南方搬到北方的事情来,养了好几年的小狗因为没法带上火车不得不送给了朋友,奇怪的是韩石那时候一点不舍得的感觉都没有,在他问过四五个人,终于找到一个接收者的时候,满心里只想着终于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当时不觉得怎样,如今回想起来却还真有点不可思议。
萧谷雨总归是个大活人,毕竟与小猫小狗什么的不同,韩石觉得既然当初留下她一条性命的是自己,那现在他也就得负责到底,否则还不如一早让她自生自灭算了。没办法,只好把这个大号行李暂且送到关押辽国俘虏的地方,让她跟本族妇女一起居住,至于以后,那就以后再说吧。
这天晚上撒改置酒为韩石庆贺送行,他喝了个半醉,席散之后便独自一个人出去吹风。塞外草原,就算已经是仲夏时节,夜风吹在脸上也有些凉飕飕的,天上没有月亮,星光清冷地洒落下来,草丛里瞿瞿鸣叫的野虫跟着人脚步所至匆匆惊飞,一切都让韩石觉得是那么安静祥和,如果世界一直就是这个样子那该多好啊。只是这一片宁静之中,却夹杂着许多不协调的声音,远处营地里传来的战马嘶鸣、刁斗金柝,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是一个乱世,而自己只不过是乱世里的一粒尘沙罢了。
韩石心情郁闷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刚一迈步进去,便吓得一扭头缩了回来。他用力晃了两下头,揉揉自己的眼睛,又再掀开帐篷钻了回去,只见粗篷陋帐之中玉体横陈,自己那张略略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上,一个女子斜倚着瞧了过来,身上盖着的毯子微微滑落下来露出一抹白皙的香肩,秀发轻轻披在肩头,美目顾盼之处只如秋水,看得他心头不禁一荡。
“你……你是谁,你在这干什么?”韩石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难道他闯错帐篷了?可是明明没错啊,那边那个皮囊不就是自己收拾好的行李么。再仔细看那裸女的容貌,忽然发觉似乎有些面熟。没错是有些面熟,那不是萧谷雨是谁?
“你做什么?”韩石镇定下来,目光毫不避讳地在薄毯下面谷雨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上扫了一个来回,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细细端详着那张面孔上的神情:“以身相许?”
不等她回答,韩石已经走到了床铺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嘴角情不自禁地一挑:“你爱上我了?”
这下轮到谷雨不知所措了,她原本预备得好好的一肚子说辞刹那间全都不翼而飞,一块儿扔到东海去了,只是嗫嚅地说了几句连她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脸色苍白地望着韩石。
“哼。”韩石冷笑一声。他就是一个傻子,也绝对不会相信谷雨突然间爱上了杀父仇人,这无非是她眼看无计可杀自己,打出的最后一张王牌——色诱罢了。一个男人什么时候最没防备,最容易下手?当然是在女人被窝里的时候了。他蓦然间觉得很恼火,一种被人耍弄的感觉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直顶得他胸口有些发闷,好像给块石头压着那么不爽。
“站起来。”他做出恶狠狠的表情来逼视着谷雨,一字字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