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队在撒改选定的那处山坳里隐藏起来,人衔枚,马勒嚼,不发出一点声音,静静地等待着战机来临。撒改面不改色地眺望着北方,时不时抚mo一下自己战马被山风吹乱了的鬃毛。
等了好久,终见远处隐隐现出人影,正是胡沙不辖下的一个蒲里偃,只见他策马狂奔而来,离着老远,就扯开嗓门大叫道:“猛安,来了!来了!”
“上马!”撒改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当即喝令全军上马,从那处山凹中杀了出去。远远已经能够望见契丹人的旌旗,撒改马鞭一举,停了下来,命令各谋克迅速整队,排列起阵形来准备冲锋。
辽将萧八剌追赶胡沙不直到潮里河畔,原以为这区区百人再无退路,必定要给一举歼灭,不想侧翼喊杀声陡起,女真人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挥舞着长刀,带着扑面而来的杀气逼近过来,他大大吃了一惊,暗悔自己贪功心切,先前见那一队女真兵少,以为是落了单的,便放心大胆地拼命追赶,没想到却落入了敌人的圈套。
世上什么都有得卖,就是后悔药没处去买。契丹兵追击胡沙不,各部马匹快慢不一,阵形本就有些参差,拦腰再给撒改挥军一击,登时大乱,那些争功心切、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的,对后头发生的大事懵然不知,仍在兴高采烈地追那到口的鸭子,后面还没赶上来的却已经见机不妙拨转马头就溜,却又与队尾来不及掉头的撞个正着,一时自相践踏,人喊马嘶,乱成一片。萧八剌好歹也算个宿将,片刻慌乱之余旋即稳下神来,拼命嘶吼着叫道:“不许乱,回头整阵,整阵迎敌!”
可是正如撒改所料,这一支辽兵已经是惊弓之鸟,吓破胆了的,凭借人多势众欺负一下散兵尚可,一旦给占据优势的女真大军陡然突袭,立时再无战意,也不顾主帅的命令,只是自行乱奔乱走起来,完全约束不住。
女真骑兵像一柄尖刀插入辽军阵中,以砍瓜切菜的气势冲杀了一个来回,杀声过处,地下便多了许多人头和断肢。撒改举刀对掌旗的亲兵喝道:“摇旗,变阵!”白色旌旗展处,雁行阵左右展开,分成两队,以半月形从散乱的辽军两侧包抄起来。
辽兵被围在中间,更加慌乱,一时毫无还手之力,只是任凭女真骑兵像剥洋葱一样从外往里一层层杀了过来,更顾不得背后胡沙不所带的那一谋克。但胡沙不却不打算坐看撒改带别人立功,辽军背后杀声一起,他便指挥部下冲入敌阵中去,凭着人少、灵活的优势,百人聚在一起,在辽阵中左突右杀,把敌人扰得阵脚大乱,一时不知到底有多少女真兵,更不知他们都在哪里。
百余亲兵紧紧跟在萧八剌身边,保着他左冲右突,试图从面前这头老虎的爪牙下逃脱出去。可是老虎看中的猎物,几曾有逃得性命的?前面是虎狼般勇猛的女真兵,背后是潮里河,一时进退两难,勉强撤到河畔,再也无路可退,有些辽兵见河面上封了冻,已经开始策马下河,企图踏冰而过。
但是潮里河上冰封不厚,撒改又事先令人在上面凿出细小裂纹,此刻许多马蹄骤然间踏了上去,冰面立时崩裂,只听噗通声与惨呼声齐响,冰上一个个的黑窟窿张开大嘴,把十几名辽兵吞了下去。后来的人再不敢骑马上冰,纷纷弃了坐骑,撅起屁股匍匐着爬上冰面。此情此景,说丑固然丑得很,但他们只求逃得一条性命,哪里还管样子好不好看了。要真能逃过河去,丢点丑也罢了,只不过人往冰上一趴,立刻就变成会动的靶子,长于射猎的女真人岂有放过之理?于是一时间惨呼迭起,冒着热气的鲜血在冰上流淌开来,很快就把它们主人的尸体与冰河冻在一起。
果如撒改所说,女真的勇将,决没有躲在士兵身后的道理。战势刚起,他便命令阿虎迭与旁的大帐亲兵一起加入战团,韩石一面注意保持与本蒲里偃的距离,不使自己落单被围,一面挥起长刀向契丹人砍去。
也许应当归功于昨夜那一战,现在韩石已经不是那么紧张恐惧了,刀锋砍穿敌人的盔甲、切入他们身体的那一瞬间,通过手臂传来的震动感甚至让他兴奋。若在平时,他一定会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和厌恶,但沙场就是杀场,不是他杀别人,就是他被别人杀死,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会选择前者而不是后者。
血的味道刺激着韩石的嗅觉,让他浑身都激动起来了。那里面有自己的血,有敌人的血,还有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女真人的血。长刀在他的手中舞起一团冰冷的光影,光影中夹杂着刺眼的猩红色。这颜色映在韩石眼中,令他想起了那天黄沙道中那个在地下拖行的老奴隶,他的口鼻中也流出了一样的颜色。
韩石在半无意识的状态下结束了战斗。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大部分还有命在的辽兵已经举手投降,剩下的有些弃马逃过河去,有些仍在拼死做最后的抵抗。更多的是已经化作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下,在他们身边躺着的,是他们敌人的尸体。
阿虎迭勒马在撒改身后左右张望,忽然叫道:“哈!”弯弓搭了两支箭在弦上,举手便射。韩石顺着他瞄准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人像野鸡般藏头不顾腚地钻在河畔枯黄的芦苇丛里,屁股上插着一支羽箭,在寒风中瑟瑟摆动,模样煞是好笑。
他犹豫片刻,提缰策马奔了过去,举长刀用刀背拍了一下那人的屁股,喝道:“滚出来!”
那人西西索索地爬了出来,韩石一瞧他身上穿的铠甲,不由也大声地笑了起来。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萧八剌。他见大事不妙,逃脱不得,于是便钻进芦苇丛里企图逃过一劫,没想到却被阿虎迭给发现了。
韩石跳下马来,解下萧八剌的绑甲带把他捆了,一手拎着绳头,将他牵在马后回到撒改身边,就马上躬身道:“恭喜勃极烈大破辽兵,捉获契丹大将一员!”
撒改笑得合不拢嘴,抬手大力拍了拍阿虎迭的肩膀,又赞赏地望了韩石一眼,点头道:“你们两个都不错。”
忽听那边一个女真人叫道:“猛安,抓住了一个汉人辽官!”
韩石一听汉人二字,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只想快些过去瞧一个究竟。大辽国土,多占的是汉族故地,汉人在辽国出仕为官并不稀奇,撒改也没太当回事,只叫把那人带上来审问。
过没多久,一个文臣打扮的辽官在女真士兵的推搡之下,脚步踉跄地走了过来,女真兵在他背后用力推了一把,道:“勃极烈,就是这汉儿。”那辽官顺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道:“皇……皇帝陛下饶降臣死罪!”撒改既不懂汉语也不懂契丹话,那辽官说的却是一口汉话,韩石听得明白,当即给他翻译了出来。
“皇帝?”撒改愣了一下,不由得回顾左右,用马鞭指着那辽官大声笑道:“哈哈!这汉儿吓破胆了!我大金皇帝若是亲征,早用铁蹄把你踏成肉泥了,还能留得你的狗命到这时候?”
那辽官不知撒改说什么,见他大笑,也便跟着陪笑起来。撒改忽然笑声一止,厉声喝道:“少跟这汉儿废话,拉下去砍了人头来当尿壶!”若是英雄的脑袋,砍了来要做酒袋,把烈酒自断颈之中灌入,再连着敌人的血从口里饮取,那就能把敌人的勇气一并吸取入自己的体内;而像这辽官这样的脓包,在撒改的眼里也只配当尿壶了。
女真兵哄然答应,就有几个拥上来对着那辽官拉拉扯扯,拿长刀在他颈中比划。
那辽官吓得浑身战栗,勉强挺着上身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给刀锋划破了宝贝脖子,用哀求的眼神瞧着撒改道:“我……我愿投降,求大人饶我一命。”他也已经看出面前这凶神恶煞的女真人并非大金皇帝,但此时只要撒改不砍了他的头去,就算让他叫撒改做玉皇大帝、观音菩萨,他也毫无二话。
萧八剌在旁怒不可抑,瞪着他骂道:“时立爱!你这汉猪!我大辽皇帝哪里错待了你!”
撒改鄙夷地笑道:“你这汉儿真没骨头。”女真人敬重勇士,若是时立爱被俘之后坚持不屈,撒改说不定会留他一条性命押回去给习室处断,但是现在他露出这么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摇尾乞命,撒改却反而对他厌恶至于极点,非要杀他不可。
韩石皱眉瞧着他在地下表演,实在不愿承认这人骨子里流着跟自己一样的血液。契丹人萧八剌骂他做汉猪,韩石虽然十分反感,但是若叫他说,这时立爱实在是猪都不如。
撒改哈哈大笑,扬鞭指着他道:“女真人说出来的话必要做到,我刚才已经说了要拿你的人头做尿壶,如果再饶了你的性命,岂不是变了言而无信的小人。”韩石莫名其妙,不知他要杀还是不要杀,只得逐字逐句地翻译给时立爱听了。
时立爱闻听,当即满脸堆笑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只要大人不砍小人的头,小人情愿给大人当尿壶!”
韩石耳朵里轰然作响,愣在马背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时立爱跪着挪到撒改马前,把头向上高高昂起,那模样却如蛤蟆张口承袭雨露一样。
萧八剌须发怒张,目眦欲裂,暴喝道:“汉猪!汉猪!死就死了,干么还要来丢我大辽的人!老子就是变成鬼,也要咬死你!咬死你!”一旁的女真士兵脱下靴子往他口中塞去,登时堵得他两眼鼓鼓,作声不得,只是用忿恨的眼神瞪着时立爱,似乎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撒改见时立爱那副模样,也愣了一下,目光望向韩石:“你问问他在做什么?”
“他……”韩石头晕脑胀,说不出话,艰难地张了好几次嘴,才迸出一个字来:“我……”
撒改疑惑地瞧瞧韩石,不知这个渤海青年为何对汉儿反应这么大,摇了摇头,道:“搞不明白这些汉儿在想什么。”
“他要勃极烈在他嘴里撒尿呢。”韩石握紧拳头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他的语气平淡一如往常,双手指甲却已经深深陷入了掌心之中。
“啊?哈哈哈哈!”撒改突然大笑起来。他还真没见过这种好玩的事情,众女真兵闻言,也都一阵哄笑,有人叫道:“勃极烈,上啊!”
撒改兴致勃勃地跃下马来,撩开下衣,对准时立爱口中便撒。他这一泡尿撒得既长又多,灌在时立爱的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时立爱强忍着恶心照单全收,不管怎么说,吞点尿水下肚总比掉了脑袋要强多了。
“喂,你们谁还要?”撒改一面系裤带,一面冲着众亲兵招呼。
“我来,我来!”一个女真人跳下马来接班。
时立爱很快就被灌得昏了过去,两名女真兵却仍一左一右地架着他让他当马桶。
不一会百名大帐亲兵几乎轮完,除韩石跟阿虎迭一直坐在马上没动之外,人人都在他口里放过了一泡尿水,彼此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这桩异事。韩石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烧。他很想冲上去一刀结果了这个奴才,免得他继续丢人现眼。
“喂,阿虎迭,你不去么?”撒改意犹未尽,骑在马上问阿虎迭。
“勃极烈,我没尿。”阿虎迭看了一眼韩石。他的朋友脸色苍白如纸,抓着马缰的手青筋暴露,眼中流露出压抑着的怒气和悲伤,这种神情让他觉得很是害怕。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凭着直觉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对韩石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哪怕是违背勃极烈的命令,他也不愿在朋友流血的伤口上再捅一刀。
幸好撒改并没有怎么追问,只是鄙夷地瞧了肚腹如鼓地倒在地下的时立爱一眼:“来人,把他跟契丹狗都绑上马背,带回去给习室勃极烈处置。”
“至于其他的俘虏,就地尽数砍杀!”撒改马鞭一挥,一下把七八百人的性命划去了阴曹地府。
“全杀?!”韩石不由得脱口惊叫出声。
“自然要杀。”撒改满不在乎地瞧他一眼:“小伙子,以后你见得多了,便不觉奇怪了。咱们还得赶路追习室勃极烈的大军,带着他们岂不是个累赘?况且人要吃饭喝水,你肯把自己的干粮饮水分给他们么?”
“韩石……”阿虎迭刚打算阻止他乱说话,韩石却已经在马上躬身应了声是,跟着拔出长刀,策马向那边女真兵看押下跪成一排的俘虏跑了过去。只见长刀起处,人头便如西瓜一样骨碌碌地滚了开来,他发泄一样地疯狂砍杀着,不一会马上身上就都溅满了俘虏的鲜血。
旁的女真兵也不闲着,转瞬之间,七八百俘虏尽数去了鬼门关报到,有几个试图暴起反抗,无奈赤手空拳,又是败军之余,如何打得过长刀在手的女真人?只是性命丢得更快些罢了。
大军开拔北归,追赶习室大部队。阿虎迭在中军默默策马而行,忽然轻轻一提缰绳,落后半个马身,与韩石走了并排,轻声道:“韩石,你今天很可怕。”
韩石悚然一惊,向他望去,正对上他充满疑惑的目光,连忙把头转了开来,强作镇静地答道:“我便一直如此。”
“韩石……”阿虎迭摇摇头,不吭声了。过了好久,只听他道:“你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武了吗?”
“……”韩石用力咬了一下嘴唇,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