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8日巳时三刻(9:45),姑臧旧城。
樽楼是旧城南街一座颇有名气的酒店,而且有着足以在同行当中自傲的悠长历史:早在张轨定都姑臧之前,这座酒店就已经存在了数十年。它见证了张氏前凉的风起云涌,也见证了姑臧的逐步繁荣昌盛,但是它却一直没有丢弃第一代店主开业之初的理念。尽管身边早已是青楼林立,但是樽楼却一直都没有动过心,仍然在老鸨子们不屑的目光中坚持着传统的买卖……
“实在是抱歉的紧,小店的上等清酒已然售尽,要不客官先来点儿普通的对付对付?”
职业化的笑容堆满了店小二的胖脸,看上去颇有一些做作的意味。不过,这也是他们这行的本职工作,实在是没什么好指责的。
“不必了,来壶桑葚酒就好。有酸奶子的话,也来一些。”
张辉的回答显得有气无力,听上去简直就是一个刚刚经历过彻夜胡闹的年轻闲汉,而他那套特意改小裤管的麻布衣服,更是和街角的那几个正牌泼皮别无二致。但店小二知道,这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高个年轻人绝对不会是那种无业游民,因为那些闲汉从来不会轻易地进正店(规模较大较正规的酒店),更不会去点一般只有女眷和孩子才会去喝的桑葚甜酒。不过正店的小二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精,只要你不惹事生非并且酒钱管够,他们就绝对不会去问那些不该问的东西,樽楼的这位小二自然也不例外。
“好嘞,葚酒一壶,酸奶子一碟——”
小二传菜的声音听起来很有韵律感,几乎就是一段俏皮的小调,如果让21世纪的民俗学家听到的话,相必那位学者一定会激动的晕倒在地。但张辉对此却是毫无反应,甚至连跪坐的姿势也是毫无变化。他除了对着案几漆面上那些抽象的花纹发呆外,别的事情他统统都不想做。
“条这么顺的年轻人,居然窝在饭店里发呆……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邻座的两名小商贩不由得摇了摇头,对张辉露出了怜悯的目光。这些议论当然没有躲过张辉那双特种兵的耳朵,但是他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那两人说的都是实话,现在的自己的确是太闲了。但就算明白这个道理又如何?如果可以的话,张辉也不愿意穿着套闲汉装一个人跑酒店里颓废,但他除此之外就没地方可去了:因为张重华健康状况的缘故,原本的献俘仪式被推迟了一旬,朱红色的宫门自然不会提前对这帮外官开放;平时笑容可鞠的京官们虽然并不反对你登门拜访,但如果你不是他们派系的人或者礼物不够丰盛的话,那他们顶多和你扯上一刻钟的蛋,然后就会客客气气地把你赶走;至于那帮被关在西苑的俘虏,他们中的一部分会哭着跪地求饶,另一部分则会向你发出最恶毒的诅咒,无论哪种都会让你的好心情在瞬间凋零殆尽。
总之,在各种各样的打击下,张辉原本的壮志豪情已经被抹去了一多半。他现在只能暂时把斥候两撒出去,让他们在姑臧的市井间尽可能地收集情报,有可能的话也不必对士族的豪宅客气。但斥候两也不是万能的超人,他们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才能取得张辉想要的情报。在此之前,碍于身份无法亲自出手的摄太守大人只能到姑臧大街四处溜达,想尽一切方法消磨时间……
“麻烦来段梅花三弄。”
百无聊赖的张辉索性离开了坐垫,往大厅北角那位老琴师的手中塞了五枚铜钱。这首雅致的古筝曲乃是由笛曲改编而来,通过描述梅花的洁白、芬芳和耐寒来赞颂具有高尚节操的士人,可说是中国古乐当中一首广为流传的精品。然而,那位一直都在闭目养神的老琴师却满脸诧异地睁开了眼睛,急切地凑到张辉面前询问了起来:
“这位公子,请问此曲究竟为何人所作?‘梅花三弄’,此名令人耳目一新!”
“啊?啊,这个,那个,我也只是偶然听到,不知道是谁做的…..可能是某位晋朝士人吧……”
张辉尴尬地挣脱了老人的手腕,心里忙不迭地叫苦不已。他刚刚才想起来这《梅花三弄》乃是东晋名将桓伊所做,而这位淝水之战的名将现在还没有在历史上登场呢。
“请问公子可否记得曲调?倘若动听,在下愿出一贯钱买下此曲!”
老琴师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张辉。从他的表现来看他是一个愿意为艺术献出一切的人,这次是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对于老人的这种执着,张辉是非常佩服的,但问题是他天生就长了一个五音不全的嗓子,哼歌更是活象蚊子叫,让他来哼《梅花三弄》的话纯粹是对经典的亵du。再者,张辉也不愿意和几十年后的桓伊争版权,这样的行为总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错位感。
“抱歉,抱歉,我是真的没记住,真的没记住......”
在老人殷切的目光下,张辉只能一退再退,连已经付了钱的葚酒和酸奶子都顾不上动了。正当他退到了酒店门口,正在冥思苦想脱身之计时,对面的青楼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大的骚动,立即将食客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张辉顿时大喜,连忙甩脱了老琴师热情的双手,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了酒店大门,一头扎进了看热闹的人群当中。一幕精彩的人生话剧顿时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之前那些浓妆艳抹依门揽客的粉头们已然乱成了一锅粥,一个个捂着脑袋惊声尖叫;平素只会对客人奴颜卑膝的龟奴们现下拿起了从木棍到案几的各式武器,正在满头大汗地追逐着一名身手灵活的破坏者,但那位衣着华丽的小矮个却机灵的好像山中的野猴子,几个空心筋斗翻下来就把龟奴们撩了满地。如果不是一个泼恶妇人一把拽住了小矮个的后衣领,这种混乱真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
“哪儿来的泼猴来这儿做死呐?!”
——这句话的意思张辉足足花了三秒钟才最后搞明白,因为那位妇人的语速实在是太快了,简直就像是一挺弹药充足的机关枪一样,嘟嘟嘟的就是说个不停。从她脸上足有半斤的脂粉,全身上下浓得冲人的香粉以及在所有粉头当中最为昂贵的首饰来看,这个恶妇人就是妓院的老鸨,而勉强还保有的一点江南口音则说明她年轻时很可能是色倾全城的江南佳丽。但堕落的生活早已她发生了完全的改变。
“你们逼着那个姐姐卖身,我打抱不平怎么了?!”
小猴子气冲冲地挣扎了起来,但是他的拳脚却完全无法靠近老鸨身上的肥肉。从稚嫩的嗓音与细白的脸蛋来看这个小男孩不会超过10岁,而那套刺绣精美的丝绸袍子则说明他绝对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可这座青楼是张祚一党经常光顾的处所,有头有脸的人物老鸨见得多了,背地里给她撑腰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她是根本不会对一个小孩子客气的。
“泼猴!老娘这里是青楼不是粥棚你想要小筝就掏钱给她赎身没钱就给我滚蛋……”
老鸨现在已经不是在打机关枪,而是在放连珠炮了。这么一大串炒豆一样的词语在短短几秒内就充斥了小半条街,直炸得闲人们头昏眼花摸门不着,连那位老琴师都处在了崩溃边缘。不过在所有人当中最难受的还是那个被老鸨抓在手里的小男孩,他不但承受了最大功率的言语攻击,而且还被老鸨的大爪子直接拧到了脸上。可他并没有就此屈服,仍然在口齿不清地坚持着反抗:
“无杂油潜!(我家有钱!)棕似木各!(就是不给!)”
“还嘴硬看我不打哎哟!!!”
骂骂咧咧的老鸨子突然惨叫了起来,活象是一只上了案板的生猪。不过这也难怪,寻常平民有几个能抗住张辉手劲的?
“欺负小孩,你丢不丢人啊?!”
小男孩的骨气打动了张辉,他决定今天管一次闲事,把这个嚣张的老鸨子给狠狠收拾一顿。可还没等他撸起宽大的袖子,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就阻止了他的行动。以及其他所有人的行动:
“小灵儿。你又闯祸了吗?”
这是天界的风铃声
——当这个如水晶般清纯的声音传入张辉耳中时,见多识广的摄太守居然产生了这样的第一印象。他以前曾经认为刘婕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但是他现在不得不心又不甘地承认,即使是逝去的爱人也曾有过如此空灵的嗓音。
“对不起,能麻烦大家让一下吗?”
天籁般的嗓音再次击中了行人的们的心脏,使他们不由自主地退到了街道两旁,自动地为这位悄然出现的女孩让开了道路。也许是已经习惯了的缘故,这些魂不守舍的百姓并没有使女孩发笑,就像一片洁白的云朵一样,她轻轻地飘下了做工华美的双轮马车,慢慢地踱向了僵持在一起的三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