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借土还魂
深夜，月光明媚。在北山半山腰的阳坡上，两个黑影蜷在暮色之中，其中一人，年龄稍长，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尼龙袋，如果装麦子的话，这个尼龙袋可以装三四十斤没有问题；另外一人，则显年轻力壮，手拿着绳子，趴在竖井口，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了家国的腰间。
“挖了几米了？”手拿绳子的那人问另一个人。
“差不多有十米了。“另一人答道。
“行了，别让家国挖了。把口袋系下去，让家国装土。”拿绳子的人说。
家国挖的竖井直径有一米，在井口的一侧是一个刚添正好一周的坟头。家国在井底接到上面系下来的口袋，开始费力得往尼龙袋里面装土。
装完土，家国使劲拉了拉绳子，井口那人会意，开始拉绳子，直到把家国拉了上来。
“行吧这点土？”家国望着尼龙袋里的半袋土，问长者。
“可以，咱们快走吧。”长者对家国和另一个人说。
忽然，一道黑影“吱”的一声，从家国两腿之间窜过去，瞬间消失在灌木丛中。把本来就有些做贼心虚的家国吓了一跳，差点叫了出来。
“别害怕，是只黄鼠狼。”长者说，“赶紧走。”
于是，三人急急的赶下山来。
这个长者是位风水先生，他经常自诩为堪舆师，说白了堪舆师是风水先生的学名，但他觉得学名叫起来有种文人的味道，喜欢听，不过大家都管这位风水先生他叫拦河，其实他本名叫永发，至于为什么叫他拦河，还有一段典故：当年由于连降暴雨，山脚下那条木刀河发了大水，眼看就要把村子淹了，这个时候大家就请永发瞧风水、做法事，一定要让村子躲过这一劫。于是永发临危受命，在村子的祠堂中摆上香案，杀了羊，供上羊头，血淋淋的摆在香案上。他在祠堂念念有词，声音也变成了另外一种音调，摇头晃脑，忽然大叫一声“杀”的同时，天上打了一声响雷，永发竟然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但奇怪的事情也随即发生，村北的山体竟然同时发生了坍塌，山上的石头把木刀河拦腰截断，暴雨骤停，村子因为拦河的一声“杀”避免了一场灾难，从此大家都尊称他为拦河先生，后来简单化了，都叫他拦河。长大后，我听母亲讲这个故事时，觉得肯定是那一声炸雷把山体震塌的，根本就不是拦河作法的原因。但事情往往就这么巧，不管你信不信，从此，堪舆师拦河的大名就传遍了十里八乡，找他看风水、相面卦的人络绎不绝。
次日凌晨五时，一道紫光掠过笔头村，向着东天而去，在家国家里落座的人无一不愕然寡语，全都屏了呼吸。这时候，身着红色长袍的堪舆师拦河凝望东天，振振得说：“良辰已到，院里院外挂红。”
话音未落，家国怀中抱着一个婴孩，走出屋门。
这时候，院里已经紧成一片，拦河一声“‘做九’——挂红”，意味着做法事的前幕已经拉开了，院子正中已经腾了出来，放上香案，准备给婴孩“做九”（“做九”，一种风俗，家里出生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满九天的时候，请比较朋友到家作客，共同祈愿儿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类似于“做小满月”）。家国老爹和老娘端坐在睡屋的破太师椅子上，他们也穿着红色袍子，头戴红色礼帽，面容虔诚，稍露难色。
家国媳妇也在怔想着，希望儿子平安度过这一关时，吉时到了。
三声炮仗后，家国家院里传出来一声唱，声音洪亮，气韵叠叠，是堪舆师拦河，“吉时已到，家国主东为儿‘做九’暨礼宾听位——”
院子里唰地安静下来，在六月夏天的微风中，乡亲们目不斜视得盯着堪舆师拦河的一举一动。
堪舆师拦河身披红袍，手执毛掸，样子十分威严震人。院子中间的香案上，此时亮着两副大红的对联：
天官地官水官之灵纲纪古今
上元中元下元之气全凭造化
香案正中供着土地神，左边供着山神，右边供着河神。四升斗里装满家国前一晚上盗来的坟土，上插一根较粗的甜甜根，中间挂着一道黄裱，上面写着：观音菩萨童子之神位。斗两旁，四只分别装了麦、豆等五谷杂粮的升子端放着，里面插着香，就等堪舆师拦河一道道叫着去焚香。
焚香——
家国搀着媳妇，还有家国老爹和老娘依次点燃院中香案上的香火。一股香气蒸腾起来。
“叩首——跪——”
家国一家，虔诚地跪了下去，香案上面是一个婴孩——家国的儿子文才。
“——叩首——”
头唰地磕到了地上。
“再叩首——”
“三叩首——”
“起——”
声起声落，人们的眼睛全都盯着家国一家和他的儿子小文才。
“上酒枣——”
堪舆师拦河吩咐事先端着酒枣的人依次端上来，家国一家捧过头，依次献上。
“上炙肝——”
炙肝是昨天夜里厨房炸好的羊肝，裹在黄裱里。
堪舆师拦河引着家国一家，向观音菩萨童子——上盅酒，献肴馔。这些都做完后，又将一瓶酒打开，如天降雨露般，洒在了院子中，同时拦河还洒在了家国儿子文才那滚圆的肚子上。
本来家国是三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本来想等儿子出生满九天的时候，再请亲朋来家“做九”，但天不随人愿啊。家国的儿子小文才自打出生后就没有哭过，这倒不是家国一家担心的，要命的是，小文才只吃不拉，只进不出，都七天了，小文才的肚子撑的格外的涨。
刚出生那会儿，家国还嘻嘻的说：“看，咱家小文才，不哭不闹，这样的儿子省心，好带，不像破财家那儿子，出生才三个月，你看看折腾的破财一家成什么样了，个个都是熊猫眼。破财那天还找我诉苦呢，说他那儿子成天黑白颠倒的哭，还说咋生了这么个儿子，天天就知道哭，声音大且难听，就跟敲破锣似的。”
三四天过去了，家国一直在家帮着媳妇照看着比较安静的小文才。
家国老爹和老娘在街门上和破财闲聊，破财向家国老爹说：“还是你们家小文才好带、省心，我那儿子争气，出生才三个月，又拉屎又撒尿，太麻烦了。”
家国老爹调侃说：“呵呵，你家争气天生是唱歌的材料哇。”这个时候，家国老娘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她用右手捅了捅家国老爹，“不对啊。我们家小文才不哭不叫这就算了，可都四五天了，怎么也没有见过他拉屎撒尿？”
不说不要紧，家国老爹本来还沉浸在孙子省心的喜悦之中，经家国老娘这么一说，也用右手直拍自己的脑门，“是啊。这就奇怪了。怎么回事？咱赶紧回家看看，给家国说说。”说完，破财跟着家国老爹老娘回到了家。家国老爹把这事一说，家国也开始纳闷了，“你们不说，我还真没注意。这几天小文才吃的是不少，出生第二天就吃了两个槽子糕，我还直夸儿子能吃呢。”
这时候破财走到床前，从家国媳妇手里接过小文才，掀开裹在小文才身上的毯子，大家这才发现，小文才的肚子滚圆滚圆的，被撑的几乎透明的可以看到肚子里的内脏器官。这一看，可把家国一家吓坏了，家国媳妇更是不争气的哭了出来，“家国，你说咱家儿子会不会是个哑巴？”
“别瞎说。不会的。”家国无力的安慰着媳妇，同时也安慰着自己。
这个时候破财显得很冷静，“不行咱找人看看吧。”
家国老爹说：“家国，你现在就去找堪舆师拦河，让他过来看看。”
在笔头村这一带，谁家有个什么奇事怪事，首先想到的不是利用科学的态度分析对待问题，而是会找能掐捏会算卦的风水先生来，到家里做法事，以求得心里安慰，这可能与贫穷落后无关。当然，生活在现代大都市里的人可以嘲笑他们愚昧迷信，但他们确实这么过了好几辈子。
家国到了堪舆师拦河家里，把情况里里外外、仔仔细细这么一说，堪舆师拦河就从家里炕上一个比较陈旧的柜子里拿出一本旧书，“走，到你家看看去。”
家国领着堪舆师拦河到了家里，拦河问了小文才的生辰八字，对照着手上的旧书看了起来。
他边看旧书边向家国一家解释，样子很虔诚：“你这孩子按阴阳五行算来，天生缺土，命中注定要有一劫。我又用《周易》一书中八卦卦形及名称乾、坤、震、艮、离、坎、兑、巽分析了他的时剋，按着孩子不哭不闹、不拉不尿的状况，需要给孩子借土还阳。”
家国老爹说：“怎么借土还阳？”
“找一座上好的风水坟墓，最好是近期刚入土的坟墓，在这个墓旁边一米的地方，挖一个直径一米、深十米的竖井，取最底层的一铲土，回来给孩子‘做九’。”堪舆师拦河说。
“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们解释一下吧。”家国老爹恳请道。
堪舆师拦河合上旧书，眼睛望了望躺在炕上无声无息的小文才，又环视了一下破财、家国、家国媳妇、家国老娘，最好目光和家国老爹相对：“阴阳中包含五行，五行里亦含有阴阳，宇宙间所有存在、想象中的事物，根据其属性，可分成两类，阴类和阳类。‘阳类’具有刚健、向上、生发、展示、外向、伸展、明朗、积极、好动等特性；‘阴类’具有柔弱、向下、收敛、隐蔽、内向、收缩、储蓄、消极、安静等特征。任何一个具体的事我都具有阴阳的两重性。即阴中有阳，阳中含阴。任何事物都脱不出阴阳的范畴，任何微小的事物又具有阴阳的两方面，阴阳在一定的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物极必反的现象就是阴阳转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根据其特征，可以系统的分成五大类金、木、水、火、土，这五类事物统称五行。金，木，水，火，土，并非指具体的五种单一的事物，而是对宇宙间万事万物的五种不同属性的抽象概括，应全面领会五行的真正内涵。然而，你的儿子五行缺土，五行相生相克中，火生土，土生金；火克金，木克土，且表现了阴阳中的‘阴’，不哭不闹，属于安静、阴柔，天为乾，地为坤，名字要有个‘乾’字，用来抑制阴柔，他阳气太稀，所以要借土还阳，看来你儿子将来与木头和土地是分不开了。”
“你的意思是我儿子得改名，名字中得加个‘乾’字？”家国问堪舆师拦河。
“是的。既然土生金，就叫金乾吧。你们觉得怎么样？”堪舆师拦河扭过头来问家国老爹老娘。
“行。金乾就金乾，比文才好听。”家国老爹忙不迭的说。
“也别等孩子九天上再‘做九’了，眼下要尽快，明天晚上家国、破财我们三个上山，邻村秋宝他爹刚驾鹤西去，不到一周，当时也是我给看的风水，借他家的坟土，给孩子还阳，孩子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就看孩子的造化了。”堪舆师拦河说道。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家国、破财和拦河一起在北山上借土以及在金乾出生七天上，在家国家里“做九”的情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