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
晨光尚掩映在层叠的翠色修竹中,漆黑还未从天空中褪色,时间还很早。从房间中走出的男子在确认过这一点后,越发好奇方才听在耳中的呼吸声会属于谁。那是练习碧篁派初级功法时必须要做的吐纳,因此只可能是本门的弟子。可是现在明显还没到早课的时间,门派内何时出了个这么刻苦的孩子?
怀着这样一分好奇,他朝发出气息的东南方向行去。
透过几杆寥落的疏竹,正做着吐纳练习的少年赫然在目。微垂的眼,半长的黑发被整齐的束着,脸部的线条因为年纪的关系还不够硬朗,左边的脸微微肿着,颜色也与其他部位的苍白不一样,呈现出揉在一处的青紫。
原来是他……
男子愕然之后又恍然,面庞上最后定格的却是怅然。
刻意加重的脚步让原本专心致志的少年有了警觉,偏过头,初初亮起的天光下青色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太暗的天色让他只能依稀瞧见来人的轮廓,即使如此来人身份依旧被辨别出,惊愕之余少年在心中却长舒口气,来的若是别的师伯师叔怕是就糟了,好在来者并非他们。
“罗密。”
听到他的话,少年又狠狠吃了一惊。不仅为面前这在门派中鼎鼎大名的师叔能够叫出自己的名字,更因为他的语气,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带着优越的高高在上的轻蔑,也不像师傅那样复杂又古怪;而是很平和的念出自己的名字。
罗密不禁在心中问自己——多久了,终于听到这样本属正常的叫唤——甚至对这样的平常,都无可奈何地生出了些许感动。
虽然吃惊,他还是迅速站起来施礼,乖巧地垂首道:“苍竹师叔。”脑中,这位师叔的资料早就被翻找出来:苍竹,碧篁派目前最长一代的最小弟子,婴儿时由前代掌门收养,本门有史以来最早修成元婴之人,天纵奇材。老实说,最后那四个字,当时听到的时候还是狠狠地刺激了罗密一番的。当然,这些零碎的所谓资料,都是他有意或无意中收集的。没谁会有耐心对罗密解说这些门派中的佚事,他只能够自力更生。
娘的,自力更生就自力更生,恶狠狠的在心里骂了一句,罗密非常精确地露出八颗白牙,朝着面前的苍竹微笑。
罗密是很得意于这样标准的笑容的,天知道他曾经照着镜子练过多久……他还记得,当时阿渺对此异常鄙视,然后一大堆口德欠缺的话就跟江堤决口似的从那家伙嘴巴里倾泄出来……真奇怪,那些话怎么像是上辈子听到的一般,模糊到一点也想不起来……他的记忆力可是很好的呀!唉,肯定是现在这个环境让自己的记忆力倒退了!娘的,修真果然不是人做的事!
苍竹淡淡的看了眼罗密,道:“还未到早课时间,你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是。”
没有分辩没有抗议,面前的少年乖顺的离去。
望着少年的背影,苍竹的眸光忽明忽暗。
他会知道罗密这个弟子的存在,原本是很偶然的事情。
苍竹的年纪尚轻,院中还没有收入弟子。所以平日里,打扫当值都是由其他院抽调弟子来做。昨天晚上,他收到掌门传音要他前去商量这次弟子考核的事情,正从廊下过去时,苍竹看到今日当值的两名弟子正靠在扫帚上说着什么。走过去之后那两人闲谈的内容竟然飘了过来:“知道么,罗密那小垃圾又在找骂了,今天寻崧师兄还给了他一巴掌!”“这样叫他垃圾不好吧?”“怕什么,那小垃圾自己都默认了!”……
苍竹没有料到这一晚,他竟然会在掌门师兄处再次听到罗密这个名字。
他更没料到的是,在夜晚过去白昼尚未来临时,他会亲眼见到这个名字的主人。
……
……
此刻已然跑远的罗密,郁闷之余残存着一丝庆幸——发现自己的不是其他人而是苍竹。苍竹虽然与其他人一样也不让自己继续练习,可是绝对不会去告诉自己的师傅。从以往的众人言谈和自己惊鸿一瞥的印象中罗密能够得出结论:除非必要,苍竹师叔很少与其他师叔师伯来往。显然,这么点小事,不可能劳动他跑来向师傅告状。
冬院的栖竹堂出现在罗密眼前时,今天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到堂前立着的竹圭上,三三两两睡眼惺忪的弟子正从居所中走出来。
他迎面便碰上与自己同在丁组的寻崧,连忙站住施礼:“寻崧师兄。”
稍稍年长的少年也有张俊秀的面庞,一举一动都是十成十的高傲,脚步未停,眸中掠过一丝鄙夷,连点头这样简单的回礼都吝啬给予,越过罗密,径直而去。
没有刻薄的责骂,这已经算是稍微好点的情况,一如罗密所料,昨天的事让寻崧投鼠忌器——
那是在午课结束之后,罗密近乎麻木地听着寻崧放任其他弟子对自己鄙薄地骂着:“垃圾!只知道努力的垃圾!……”
有好几次,罗密很想插嘴告诉寻崧,其实骂人的词汇有很多种并不仅仅限于垃圾这两个字或者只在这两个字前面加个定语;骂人还可以很艺术,从头到尾一个脏字不带也能让听者口吐白沫昏厥过去;他甚至忽发奇想如果把以前在地球上听过或看过的骂人的话都抄录下来印成书卖会不会销量不错?
天知道他的耳膜是不是会被数月以来一成不变的垃圾两字磨起茧!
同时罗密也很奇怪,为什么在地球上,刻苦努力就是好孩子,到了这里,同样的词汇却成了近似于白痴蠢材之类的意思。就连师长也很无奈地表示他只需要做好该做的练习就行,不用费额外的工夫。
看到罗密微垂着头,一言不发逆来顺受的样子,寻崧心里越发恼火,按捺不住直往上冲的怒火,他伸手就给了罗密一巴掌,做出命令般的警告:“这次你别拖后腿!”好笑的是下一刻,寻崧自己反倒脸色微变……因为罗密实在太单薄,一记耳光就把他轻飘飘地扇倒在地。碧篁派由开创之时起规矩就森严苛刻,门规中有一条便是师门弟子间要亲睦友爱,私斗伤人会受到严重的惩罚,甚至会被逐出门墙。
寻崧扔下一句“这是你自己摔的!”就带着其他人迅速离开。
罗密等他们去得远了,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异常敏捷,丝毫看不出方才倒在地上的柔弱与病态。他摸摸脸,果然左边肿了起来,嘴角一拉,不爽的咕哝:“靠,打人别打脸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叫自己摔的?怕被告状?罗密冷笑,他才不会去告状呢……做这种事根本没用,只会招来韭菜也似一茬接一茬的麻烦……他只是想让寻崧认识到自己有多么不经打,以后的招惹便会少一些。
毕竟,谁都知道碧篁森严的门规呀。
……
……
在所有冬院弟子洗漱过后,罗密与其他人一起,迎来了早课时间。
整片青云山由九座山峰组成,除开上下八院之外,主峰上是门派的主殿,罗密所在的冬院就位于东南的凝翠峰上。
此时此刻,高耸入云的凝翠峰顶,十数名弟子排成一列。
面朝东方,身畔有翠竹环绕,呼吸吐纳,吸收清晨天地间太阳初生经由竹脉过滤的一股清气。
从内堂缓缓步出一位中年男子,抬手轻抚颌下一缕长须,脸带笑容,显然很满意眼中看到的情形:弟子们盘腿而坐,微闭着眼,沉浸在早晨的清气之中,一呼一吸之间,碧篁派的功法流转全身。可是……在目光掠至角落之时,他眼中的满意渐渐消退。
角落里坐着的,自然是罗密。
男子眼中划过道复杂的光,走到罗密身后,沉声道:“罗密,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其他人都稳坐如泰山,只有罗密抬眼:“师傅。”落入他眼中的是师傅仲简遗憾的神色:“你果然还徘徊在初级……”
碧篁初级功法若是进阶,不论身边有什么惊天动地都是绝无影响,恍若被隔开成两界。可他只轻轻一唤,罗密就醒觉,那么他的功法尚在初级这种结论无可辩驳。
少年垂下头:“弟子知错。”
仲简问:“你有何错?”
少年的头垂得更低,“弟子错在……不够努力。”
仲简叹息一声道:“你自问自己真的不努力?”
罗密默然,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他,论起用功程度几乎要是地球上时的几十几百几千倍了,可是扪心自问你够努力吗?心中的回答却是不够。在地球上时,每个人都知道那句“勤能补拙”是良训,可用在此间,却像是一个天下最大的笑话!
太阳逐渐上移,氤氲在峰侧半空中的云雾逐渐消散。
仲简默默地望着面前垂首的徒弟,心下犹疑不定。这是他的弟子,曾经一度还是自己最器重、最疼爱的弟子,可是……仲简在心里叹息,遗憾、内疚、还有几分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解脱般的轻松感混杂在心头,融成无比复杂的思绪……他动了动唇,终于将那句多日来不忍说出的话脱口而出:“罗密,你无法修真。”
晨钟的鸣音恰在此时传遍青云九峰。
早课正结束,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要知道,资质再差再愚钝的人,只要有灵药对症,良师教导,照样能够修真。用到无法两字,放在地球上来说,就是宣判了死刑,甚至永世不得翻身!
罗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当然看不出那上面是否有沮丧失落或是懊恼。
身边隐约是纷纷的议论。
他知道师傅的潜台词是什么——没有违反门规的弟子,门派不能够主动逐出,所以这样宣布,也就是希望他有自知之明能够主动离开。
可是知道又怎样呢?
唇角微弯,罗密露出一抹众人无法看见的苦笑。
苦涩从面庞一直延伸到心脏,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都隐隐作痛。
怎么办……
他……不能走。
他……有不能够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