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绝大多数人都是非常脆弱的，”叶维摇摇头说，“非常脆弱。”他继续去倒茶。
卢远风露出冷笑，有点儿忿，但暂且没把酒饮下去。他似乎想怒斥几句，却欲言又止了。他是一个狮子，尽管老了。正因为老了，他更不能允许别人置疑他的强大，强悍是他自尊心的标志性建筑，犹如胡夫金字塔和其它金字塔的关系那样。
“绝大多数人的精神体系都是脆弱的，”叶维边倒茶边说，“这是心和灵魂的关系。”茶很清，“儒家思想也是一个精神体系，但在上世纪初已是强弩之末了。”
“狂妄！”老人忍不住道。
“您老别动气，”叶维殷切地说，“要是惹您生气——我的罪过就大了！相信一个年少的狂妄之徒根本不值得让您生气。就像德国先哲康德所说的那样：‘发怒，是用别人的错误以惩罚自己’。——我刚才说过，我会尽我的努力劝您别饮酒，您就当我是一个有什么投资计划想要获得您的支持的人那样，姑且听听。要是我不能说服您，那么您饮酒，我倒酒。”
老人沉默不语，很安详，又有点儿不屑。
“萨特很爱他的那句话：‘行动吧，在行动的过程中就形成了自身，人是自己行动的结果，此外什么都不是。’我认为这句话很有道理，”叶维重新坐下说，“一个人先是不可抗拒地被迫接受遗传和环境，然后在行动中树立出自己，最终，无论是坚固还是脆弱，都形成了自己的精神体系。”
他接着说：“精神体系是属于灵魂的，不是属于人心的。人们的行动产生于精神和心的对比，那是‘形’的对比，强弱的对比；如果一个人的精神体系比心强，那么这个人是按照精神体系行事，也就是说，他是按照自己长期积蓄下来的智慧的结晶行事的……
“另外，只有他在按照他的精神体系行事，他才更趋于幸福。反之，如果一个人的心比精神体系强，那么这个人是在按照心行事，他的行动是由心来主导的，从而他的精神体系便可有可无了——
“当在行动中精神体系与心冲突的时候，他便会按照心的意愿行事，不理会精神体系。而当在行动中，他的精神体系与心相吻合的时候，那只是巧合，实质上仍然是心在指挥精神体系，并不能证明他的精神体系有多重要。”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就像您的手下在某件事的处理策略上与您不谋而合的时候，只是巧合，并不能说您的手下指挥了一次您……”
“当一个精神体系很坚固以至于远远强过心的人按照他的精神体系行事，而所行之事却与他的心大加冲突的时候，也许他并没有特别地感觉出来，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因为他的心是服从精神体系的。这就像当您的忠心的手下服从您的安排时那样极其自然。”
叶维继续沉静地长篇大论：“反之，一个心远远强于精神体系的人，他的行动是由心去主宰的。这就像孙子在《形篇》里所说的那样：‘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是强弱的对比。”他道：
“精神体系与心很不同，——前者侧重于理智，后者侧重于情感。”他皱了皱眉，“这只是侧重于，我不是说精神体系比心强大的人在其精神体系之中没有情感因素，相反，对于这种人，精神体系之中所蕴含的情感一点儿也不比心所蕴含的少——对于这种人而言，如果说心是太平洋，那么精神体系就是地球……
“用精神体系行事的人很理智，目光长远。
“而单纯用心主宰行动的人显然是危险的，——人心是人世间最善变的东西，变化无常，通常目光短浅，只图一时之快……
“每一个有着非凡成就的人无不具有执著、强大的精神体系，并且他们总是在完善自己的精神体系……
“每一个精神体系强大的人，其精神体系的建树过程都是异常艰苦的，然而一旦建成，那就是人生甘之如饴的事情，是让自己感到甜美幸福和了不起的事情……”
老人算是渐渐听明白了，这少年是在绕着弯儿骂自己呢！这明明是在骂他喝酒不理智嘛。但他没有说什么。
“儒家思想是顺势而产生的一个精神体系，”少年继续说，“这在当时肯定是先进的思想，要不然它也不会风行数千年。孔子相信儒术最能让天下太平，而汉武帝需要，李世民需要……平民百姓也相信，总之是小农经济及王权社会的大势所需……
“儒术的中心思想是让人们“克己”，目的是以此服从其所划分的等级中的所谓‘尊者’，而卑者必须放弃自我，尊者让卑者干什么卑者就干什么，反对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也就是反革命，须被群起而攻之……
“而所谓尊者与卑者的定位只有一条，那就是社会地位，与才能等无关。
“在上世纪初，中国的王权和小农经济格局被打破了，外来的经济文化让民众相信放弃儒术的束缚将会生活得更好……然而，儒术作为长期的社会精神体系，可以说它是包罗万象的，例如其中就包含了许多并非其主旨的，放之今天也同样有效，驭人驭己的驭人之术，它的某些理论，至今说服力仍然很强，它还包含了许多值得赞叹称道的，值得继续发扬，并身体力行的传统美德……比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样的意境，让人不禁感受到生命是很美好的一种意境，一种让人不禁深深珍惜生命的意境……”
“你到底想说什么？”老人终于发话道。
“卢爷爷，”叶维回答，“我听说您很喜欢儒家文化，——我也认为儒家文化里有许多令人不忍舍弃的甜美的东西……
“在王权社会，儒家文化执著地教化人们要克守‘中庸之道’，其行为本身就不是‘中庸之道’，至少是一种极端的‘中庸之道’……
“然而就是这一‘中庸之道’，在今天，只要适时、适度地用，那的确堪称美德，比如对待自己不能理解或者反感的新兴事物的时候，就不要横加指责地种下很可能会证明自己极其无知的恶果，更不要像刽子手那样勇敢地去企图扼杀什么。
“——无论有多么伟大的人，对人世间的认识范围都是极其狭隘的……孙子说‘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也出于这一意境，没有明澈地认识一件事物的时候，没有必胜的把握的时候就不动；除非迫不得已，——‘非危不战’，‘死地则战’……
“儒家的‘克己’思想也被现代的无数潮流矫枉过正，如今很多雄心勃勃人就严重缺乏适度的‘克己’精神而流于表象与浅薄，而不知道要想实现惊人的成就便必然要有惊人的深刻——有多大的愿望就要树立多大的精神体系……这就是之所以成功总是掌握在少数甘愿为了自身的理想而艰苦作战的人们的手中的唯一理由……”
“我相信您能有今天这样显赫的成就，”叶维的确相信一个能有卢远风这样成就的人，其精神必然不是乱七八糟的、善变的，“如果您的精神理念里融合了儒家文化以为您所用，那必然是经过长期的、精心的选择性吸收后树立的……
“您的精神体系是您最为可贵的东西之所在……因此，我相信要是您不经意地违背了您的精神，那等于留下人生憾事。
“我相信您不会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一时的心瘾，而有所颠覆你钟爱的、有益的、至少潜移默化在家人心中的儒家思想，而损坏您的坚韧不拔、让人为之深深敬重——特别是让家人为之深深敬重的不屈的精神……”
“我很抱歉我大言不惭地说了这么多，我知道这些您老要比我深知数百倍，”叶维补充说，“但人不是神，有时需要提醒——‘明君慎之，良将警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