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丹尘子
话说那日在东来号,由于猛灌了一通竹叶青,又受了一大坛子十五年的竹叶青,丹尘子心神荡漾,一时高兴,才将那逍遥无极扇送于了方龙儿,傍晚时酒醒了来,懊悔不已,这才觉得对不住枫无霜,那可是她送给自己的定情物啊。一想起几百年前自己的糊涂,糊了大脑追那赤尸神君却抛弃了枫无霜,良心都被狗吃尽了一样,现在想来,他就忍不住的心痛,痛恨自己的无情意。
强大的神念搜刮着这方圆百里之地,除了岱敖山半腰中的乌龙道观那块无法感应外,其他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枫无霜的气息,凭借直觉,丹尘子猜出了枫无霜定是在那道观里,早在四十年前,那个去南海宗的小道说,岱敖山上有一仙人床,他就知道这小道士是个托儿,因为在与枫无霜共处的那段日子,他(她)们一直称呼自己的床榻为仙人床的。可说现在真个儿要见面了,这老脸皮还真是没地方搁,毕竟背弃她在先的。
所以,尽管丹尘子一次又一次的鼓起勇气,想去那乌龙道观探个究竟,但他一想起几百年前的那个夜晚,当自己哄着让她睡熟后,封了她的穴道,再拿走逍遥无极扇时,他心里就忍不住的颤抖、滴血;想起她的好,想起在峨眉山巅时,当自己还是一株灵芝草时,她默默地,安静地听自己讲述蚩尤穴那一战时,那种美丽与端庄,那种安静与专注,丹尘子都会泪流满面,每每如此,喝酒便成了唯一解脱痛苦的方法。丹尘子有过无数次想把逍遥无极扇毁掉的冲动,但每次,他都遏制住了这中冲动,这毕竟是定情信物,只怕时光久了,会真的把枫无霜忘记,他舍不得忘记枫无霜。
丹尘子经常想:“逍遥无极扇的持有者,应该是逍遥的,不能像我这样痛苦,把他送给有缘人,才是正经的,在我手上,岂不是暴殄天物了?说逍遥,我丹尘子这辈子,恐怕再也逍遥不起了罢,八百年前粗心之过,七百年前又犯了背弃之过,如此恶劣,早应遭五雷天地劫,可为什么,为什么又要让我好好的活着,又要我去见她?”
人就是这么矛盾,尽管丹尘子一想起逍遥无极扇被赠出后就心痛无比,可他又很欢快,那把扇子不早应属于无极逍遥的人么?自己从南海到这乌龙镇,路上见过的人几千几万,可又有哪个人像他们过得那么潇洒,那么自在,虽然不会什么仙术法门,但有了仙术法门的人就会过得快活么?
“十五年的竹叶青,入口就化,香醇入髓,恐怕世间上,比这酒好的也不多了罢。”可是在丹尘子的口中,这十五年的竹叶青,却比不上那日与方龙儿一行几人喝得好,喝得痛苦,这酒,是苦酒,是闷酒。
喝完了酒,丹尘子闷头大睡,起来再喝,直到把这坛酒喝尽。没有酒了,痛苦也随之而来,在茫茫山崖的某块石头上,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很伤心很伤心的哭,哭完了,呆了,痴了,然后就像木头一样坐在那里,混沌的没有任何思想,任凭时光就这样倏然溜走,更换。
时光溜走了,可日子换了又会轮回,终于在这天,他醒了,一股淡淡的竹叶青的味道唤醒了他。
随着酒味,他就这样来到了乌龙道观的下面。
他知道,这回他是真的躲不过了。
2、祭酒
从青石阶上走去,再转过两个阁楼,过了一小块花圃,就到了禁魔园。在禁魔园的围墙外,月季花依然开放,一口古老的山井冒着淡淡的热气。
古钟的声音在空气中显得非常的厚重、沧桑,氤氲的湿气充满了这座别在悬崖上的小小城池,有一丝清冷,一点孤寂。
这是个清净的地方。
当丹尘子迈进禁魔园的第三步时,他心头微微一颤,因为他看见了枫无霜,不,准确的说,他看见了枫无霜的残魂,正慢慢的从坟茔之中升腾起来,然后朝自己这边过来了,她甜甜的微笑着。
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七百年前,那时的枫霜儿,也正是这样的笑着,尽管自己还是株灵芝草,可是,这种甜美的笑容早已融进了骨髓里。
丹尘子默默的看着她,款款的朝自己飘来,那紫色的腰带随轻风飞扬,青丝轻泻而下,虽然她笑得无声息,可他知道,这笑容里掺和着无数的幽怨。
她从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给别人,也不愿意别人知道她的痛苦,在丹尘子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个无争的人,也正如此,才会造就了自己当初的背叛——她给了自己太多的自由。丹尘子记得,在一起的那几年光景里,每当提及到“赤尸神君”这个人时,枫霜儿毫无醋意,她甚至一次又一次鼓励他去蚩尤穴寻出“赤尸神君”的元神,她一直说,无论人神魔道,只要存有真爱,都可以心心相印,可以终身撕守。
她如此安详端庄的走过来,正如从前一样雍容典雅,快到他身边时,丹尘子突然惨烈的尖叫了一声,直把乌龙老道和方龙儿唬了一跳,原来丹尘子发现,枫无霜的那缕残魂,逐渐的抵挡不住阳气的侵蚀,慢慢的开始消融。
本以为只是虚象,丹尘子这才注意到墓冢石碑上的刻字,当他发现这残魂是枫霜儿留给自己最后的印象时,他惨烈的尖叫,依照判断,枫霜儿的残魂已经封存了几十年,现在突然出冢,阳气侵蚀严重,存活不会超过半刻光阴。
丹尘子裂眦出血,双手突然画出玄阴符,以纯阳之气吸纳禁魔园附近的阴寒气息,企图罩住枫霜儿的残魂,但宿命已定,枫无霜魂飞魄散,消融在顷刻间。
她从不给别人凝重的悲伤,所以,哪怕在最后光景里,在她回眸的容颜里,尽管掩饰不住所有的悲伤,却也显得格外从容——她终究还是见到他了,见到了这个深爱一生的男人。
只在瞬间,灰飞湮灭。丹尘子能抓住的,不过是些空荡的气息。他可知道,这几百年来她所承受的苦难又有几何?他可晓得,这背弃的残忍爱情,在最后时间里,换来的还是当年的笑容。
方龙儿跪倒于地,虔诚的望着这种结局,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这种极为飘渺、深邃并凄切的气氛感染了他,他已然顾不得逍遥无极扇幻化梵音,超度魂魄飞天。
乌龙老道也已跪地,他神情安详,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应该在歌颂九天神灵,终让师尊心愿得以偿还。
梅花独放,禁魔园外的月季已然枯死。丹尘子拿起花圃边的那坛竹叶青,满满的斟了一海碗,放到坟茔的墓碑边,算是祭酒。退下两步,狠狠的灌了坛中剩余的酒后,颓废的靠上满是枯藤的石砌小墙边,倏然滑下,呆坐地上,然后像个老孩子,悲怆的哭了起来,鼻涕糊了一脸。
阴沉的天空,在此刻,扯开了积压的乌云,露出了通红的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