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言,众人顿时都感到振奋,一时间纷纷将那纸片举在手中,凑进那灯火细细地看着,虽然那上面的字自己大部分都不识得,但这样看着总觉得心里要踏实许多,有道是“亡国之民,命不如草”,平时大家虽然不说,但那种忍气吞声、曲意奉承、给他人做奴隶的日子任谁都觉得难熬,否则大家也不至于冒着被抓进大牢的危险,每月凑在一起饮酒消愁了。
“原来是这般管教元人送命的谶诗,也难怪元人如此紧张了,各位,这诗看过也就忘了,万万不可跟别人提起,我均州高风亮节者众,奸诈小人却也不少,像我们这般生死之交实在是寥寥可数,今天的事我们绝对不可以外传,否则官非一起,就不知道要连累多少父老乡亲了。”金铁匠正色道。
“正是,正是,这话除了我们五人,就只可天知地知,烂也要烂在我们肚子里的。”方员外紧张道。
“这等简单,不如我们一起在此立誓,若有泄漏半句,自有神佛惩罚。我李屠户第一个立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天地可鉴,日月可昭,我李寿若是将今日所见所闻泄漏半句,管教我子子孙孙、千秋万代、个个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可闻、鼻不可嗅,十指不齐、双足难全,身前为人所共弃,身死后为万千人骂。”
李屠户的这番恶毒至极的赌咒只把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不过既然人家开了头,没奈何众人也只好接着一一发了誓,当下再把剩下的黄酒全部倒了出来,每人分了个小半杯,大家举在手中,道了一声“干”,然后一饮而尽。
黄秀才脸色泛起几丝红晕,沉声道:“今天既然喝过黄酒、发过毒誓,我也不再相瞒,其实我黄吉福两年以前就已经与江南义军有过联系,不是家中老小拖累,现在我也是义军中的一员幕僚了,只是我们之间时有消息互通,这谶诗也不是我黄某杜撰,乃是千真万确、确有其事。这谶语现在已经流传开了,我看那元军如何还能稳定军心?现在只等王师一致,这均州城还不望风而降么。
听黄秀才这么一说,众人不由肃然起敬,均州原是宋朝的领地,自元人侵占以来,反抗尤为激烈,后来被元人以残酷的手段虐杀了一批之后,反抗的声音才慢慢微弱下去,不过元人对汉人防范甚严,一旦发现有谋反的苗头一向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而且一人起事往往株连九族,这样一来,民间往往道路相视以目,人人自危,连这样的聚会都已是凤毛麟角,更别说与义军有联系了。
那李屠夫走到黄秀才旁边,深施一礼:“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你知道我这人嘴臭,方才的话就当我放了个屁,不要计较了,我李寿杀猪出身,对那些忠义之士最是敬仰,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关二爷了,这元人么,不过是曹操那种奸诈小人罢了,我们虽然入了曹营,那心思还是向着刘备的。”<
早在北宋之时“说三分”,已形成“尊刘抑曹”的倾向,在加上宋之一朝对关羽推崇备至,宋徽宗时封他为忠惠公和崇宁真君;后加封为武安王和义勇武安王。 宋高宗时加封为壮缪王。 宋孝宗时改封为英济王。连大英雄岳飞也说道:“一死何足哉,要使后世书策中知有岳飞之名,与关张悲功烈相仿佛耳。”民间对关二爷的崇拜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因此,李屠夫才有如此一说。
黄秀才赶紧回了一礼:“李兄弟胸怀坦荡、正是豪气之人,这番大礼倒折杀黄某了。”
“大家都是忠义之人,何须如此儿女作态,不如我们撮土为香,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齐心合力,将那鞑子赶回他们的老家去。”方员外提议道。
“甚好、甚好,来、来、来,选日不如撞日,只要黄秀才不嫌弃我们这帮老粗,今天这个兄弟我可是要定了”金铁匠一边大声嚷嚷,一边热切地看着黄秀才。
“能跟诸位热血汉子相交,我黄吉福真是三生有幸,既然如此,我们这就排序如何?”当下,黄秀才报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对着靠在窗户边上的桌子纳头拜了下去。
一时间众人纷纷将自己的生辰八字报出来,对着窗外的月亮拜下。正热闹间,金铁匠抬头一看,只见那刘裁缝正斜倚在一张短凳旁边,脸上神色不定。
金铁匠诧异道:“刘兄弟这是为何,可是有什么心事?”
旁边,方员外见了,走了过去,拍了拍刘裁缝的肩膀,大度地说:“刘兄弟不必烦恼。我们众位兄弟都知道你拖儿带口的,这等抄家灭口的事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我们还是一样当你是兄弟的。”
“对对,老刘啊,你不来崭这鸡头喝这碗血酒也没人说你没种的,不象我,一个人来去无牵挂的,你老爷子还指望你家媳妇给他生个带把儿的呢。”李屠户说罢,发出一阵豪爽的笑声,又转过头招呼其余的几位喝那血酒去了。
那刘裁缝双拳紧握,牙关紧咬,思量了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腾地站了起来,拦在四人的前面,颤声道:“既然诸位当我是兄弟,那我今天也就将我今生最大的秘密告之大家,如果各位听过之后还觉得我刘某值得相交的话,这杯血酒也请分我一口。”<p>见多年的熟人突然如此模样,李屠户不由又惊又疑,笑骂道:“好啊,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小子竟然还有事情瞒着我们,让我猜猜,对了,难道前年那孙寡妇生下的大胖小子就是你留下的种?”
那刘裁缝双唇紧闭,脸上露出一副苍凉的神色,过了许久,方才重重吁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实不相瞒,岂是,我刘胜原本是一个……蒙人。”
这话就如同晴天霹雳,只把众人震得神魂俱失、脸色煞白,好一阵子,那方员外才首先回过神来,强笑道:“刘兄弟,你,你这是,唉,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只见那刘胜一脸的凝重,眼中满是一种沉郁的神采,这时众人有点相信他所说的话了,那李屠户不由倒退了一步,涩声道:“刘胜,想我李寿跟你做兄弟少说也有三十年了,你如何会是一个蒙人?”
刘胜神色怅然,低声道:“我刘胜的父亲原来是额尔古纳河边一个叫达延的部落的勇士,我的母亲小我父亲一岁,也是出生在部落里一个贫苦牧民的家中,在我三岁那年,我的父亲随我们的王出征西方,一去就是十年,在那十年里,我的母亲不知道受过多少的罪、吃过多少的苦,开始,族里对我们孤儿寡母还很照顾,每次有什么猎物还分一份给我们,后来,就渐渐地变了,我们蒙人不再叫蒙人,而改叫元人了,那些原本是部族里的牛羊慢慢地变成了族长和长老的私有财产,那些漂亮的女儿也不再是勇士们妻子,她们成了贵族们的玩物,是的,虽然他们的年纪足可以做那些女人的爸爸和爷爷。
后来有一天,我们的族长告诉我们,我们成了元人了,我们是上等人了,我们看到南人不顺眼可以随便抢夺他们的财产可以任意处置他们的性命――只要我们舍得出一头牛的价钱。是啊,那些贵族们看见南人的妻子和女儿可以随便抢夺了,看见良田美地可以肆意处置了,这因为我们有一个英明神武的王――成吉思汗,是我们的王使我们一举成为世界的主宰,是我们的王让其他的民族象狗一样匍匐在我们的脚下。我们蒙人应该是世界上最骄傲最自豪的人了,但我们依旧并不觉得幸福,我们每年要献出来的牛羊越来越多,族长说了,那是给我们伟大的忽必烈王作贺礼的,但我们分明看见,那些牛羊是赶到了族长们的栅栏里去的。
以前,我们的菩萨堪布、莲华生大师以及班智达译师告诫我们,要有宽容的心、慈悲的心、向善的心,但现在我们蒙人强抢别人的财务是向善吗?*他人的妻女是慈悲吗?这样的人死后能够得到佛祖的原谅吗?
在我二十五岁那年,我的母亲,一个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去世了,她死的时候,我们全家就只有一床破烂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毡子了,从那时起,我抛弃了我蒙人的身份隐姓埋名来到这里,对我来说,没有那些大老爷压榨的地方就可以称得上是天堂了。我们从来没有从我们王的伟大容光中得到半点好处,相反,我们更加穷苦,人与人之间也更加疏远,这难道就是我们蒙人世世代代追求的永恒的幸福?不,不是,我崇拜我们的王,是他使我们蒙古人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使人感到敬畏,但我更愿意听从我们的佛祖对我们的指引,对我们大多数生活在底层的人民来说,我们不需要广袤的土地,那是贵族们用来满足自己虚荣的道具,我们也不需要多过清晨草原上的露珠的财宝,那些,只是贵族们达成自己奢侈生活的器具。对我们来说,那些贵族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族人,就像你们的同胞也曾残暴地对待你们一样,那些贵族也是我们的鞭子和噩梦,将他们从我们的背上赶下来,不仅是你们南人的梦想,也是我们那些受苦受难的蒙人同胞的愿望。相信我,我们并不垂涎你们中原的富庶,对我们来说,无边的草原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刘胜停了下来,长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知道你们汉人有这么一个说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是,请诸位相信,不管是汉人还是蒙人,对自由和幸福的追求都是一样的,我是刘胜,也是脱黑贴木儿,我跟你们一样,痛恨那些残暴的元人、渴望得到以前那种自由、幸福的生活,所以,请将我的血喝下,也请让我的血脉里也流动这诸位的忠义之血吧。”
刘胜的这一番话说完,却只见众人脸色各异,有怀疑的、有感慨的、有深思的也有同情的。良久,那金铁匠咽了一口口水,艰涩道:“非是我等不相信你,只是刘兄既是蒙人,那将来万一有忠义不能两全的时候,不知刘兄会选择元人呢还是选择我等。”顿时八字眼睛齐刷刷地望象刘胜,静待他的答复。
刘胜将眼睛闭紧,复又打开,迈步走到窗边:“我刘胜读书不多,但一些圣贤之作还是有所涉猎的,汤放桀、武王伐纣,齐宣王认为都是臣弑君的不德行为,亚圣孟子反驳道:“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今元军肆虐,危害天下,所过之处尸积如山、流血飘橹,仁义不施、礼信不行、贼仁贼义,这些已经不能称其为蒙人了, 就算是在佛祖面前,也必然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我助诸位反元,非独是救我们那些穷苦的蒙人脱离苦海,更是秉承佛祖的意愿,将那些已经被魔鬼诱入歧途的人重归于佛祖转轮之中。所以,请诸位兄弟相信我,我们都是佛祖的子民,现在我们的对手不是我们蒙人的贵族,也不是你们汉人中的那些大官,他们压榨我们、残害我们、违背了佛祖的信念,就是魔鬼、就是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是兄弟,一起抗击魔鬼的兄弟。”
屋子里一派寂静,月亮依旧将它那淡淡的光辉静静地洒下,夏夜里,除了蟋蟀的鸣唱更有许多莫可名状的虫子发出各种纷杂的声音。金铁匠、方员外、李屠夫、黄秀才四人静静地站着,似乎在回味刘胜刚才所说的那一席话。
良久,黄吉福谓然叹道:“好,好。我堂堂中华,原本就不是我汉人一族之天下,什么蒙人元人,只要与人亲善,和睦相处,就是我汉人的朋友,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刘兄弟,这碗血酒怎么可以少得了你的一份。”说罢对着月亮拜下,慨然道:“元人凶顽,是为天下之公贼,我等同仁戮力同心、替天行道,共诛凶徒。义师旗下,尽是兄弟,不分蒙人汉人,中原地大物博,凡天下良善之辈,皆可视作家园,今后有再言汉蒙之别者,有如此衣。” 说着,抓住衣服的下摆,用力一扯,顿时将它扯成了两半。
屋子里一片静默。
这时李屠夫推开椅子,走到刘胜的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伸出大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下去:“好一个血性汉子,你这个兄弟我李寿交定了。”说罢发出一阵豪爽的大笑。
金铁匠手抚着断臂感慨道:“哪个民族、哪个国家、哪个朝代没有一些害群之马,改朝换代时候又有哪一次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想当初白起活埋40万赵军之时,其惨状难道又比不上元军屠城?我这手虽为元人所断,但也不能因此怪罪天下的元人,既然你愿与我们一道抗击伙凶徒,从今以后你就是我金三的兄弟。来,在这酒里加上你的刚烈之血,日后赶走元人皇帝,这中原之地的大门依旧对所有蒙人兄弟敞开。”
方员外将滴过四人鲜血的酒双手捧着,呈到刘胜的面前,笑道:“我才疏学浅,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什么元人汉人,脱了衣服不都是两个卵蛋,没来由彼此仇视,来,咱们干了这杯酒,今后有什么事情都有大哥我担着。”
刘胜接过酒碗,不觉泪流满面,他颤抖着将中指伸进嘴里,咬破后,再将血仔细地滴进酒了,然后俯身狠喝了一口,擦干最上的酒珠,嘶声道:“既然各位兄弟不嫌弃我是个蒙人,我脱黑贴木儿今天就把肝胆都掏出来了,日后若是有违今日誓言,叫我脱黑贴木儿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蒙人最是敬重佛祖,这等誓言算是最重的了。
好,四人齐喝了一声,把那碗血酒分着喝了,五人对视一眼,只觉得胸中热血沸腾,简直马上就要从体内喷薄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