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马、李驹及均州城里的权贵子弟共一十八骑马不停蹄地向武当山驰去,正是夏末,奔驰之间,只觉凉意扑面,四周树木葱郁,青山削翠,碧岫堆云,苍松古柏,茂篁修竹,景色实在是秀美,如果能在这里停下来暂且歇歇,倒也不失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去处。只是,李驹此刻心中犹如油煎汤煮,又哪里有什么闲情逸趣去欣赏风光。
众人无法,只得跟在李驹后面继续向前,渐渐地,路旁的树木已经越来越稀少了,团团簇簇的杜鹃花点缀于路旁绿叶林莽之中,把山色妆扮得更加俏丽,脚下的路也变得好走起来,虽然还是有点泥泞,但是已经没有乱石阻路,马匹跑动起来也灵活了许多。
眼看再跑上小半刻时间就可以走出林子,这时,李驹坐下的青骢马又是一声长嘶,站在地上不动了。
这也难怪,那青骢马看似神骏,但从一出娘胎就因为体格健壮被选为专供长官乘坐的上等良马,那奔跑的机会比一般马匹反而要少上许多,虽然吃的好,养得好,但论到长途骑乘却是远远比不上一般马匹的,李驹心急,本以为这马体格粗壮,那跑动起来自是快捷,却没料想,这青骢马不过是个银样蜡杆头罢了。
见李驹下马,众人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纷纷龇牙咧嘴地从马背上跨了下来――这番急跑,几乎所有人的裆口都磨破了皮了。当下众人把马栓牢了,从马鞍旁把干粮掏出来,就着一点溪水就吃了起来,虽然只是普通的饼子,但此时正饥肠辘辘间,这些平时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粗食却都成了堪比山珍海味的美食了。
李驹把鸽子笼从马鞍上提下来,用水把一张饼子化开,仔细作成一个个黄豆粒大小的饼团喂给那鸽子吃。这鸽子却是府上的师爷提醒带上的,怕是小烟捉弄李驹,此番把鸽子带上,也是为了对证之时有个证据。
这等夏秋时节,正是鹰隼的活跃之期,武当山上野兔颇多,正是鹰隼的上佳美食,所以此地猛禽也多于其他地方,上次送给李小姐的鸽子这几日来也损失了两只。本来军鸽传信死伤难免,一般重要信息都是同时用三至五羽鸽子一起来传的,死伤一两只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万一这消息确实,这鸽子立下的功劳就非比寻常了,李驹自然是不忍让它再经受一番鹰隼追逐之苦的,思量再三,李驹就只好把木笼子装了,放在马鞍后面,虽然颠簸了点,不过至少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鸽子被军队所用其实可以追溯到唐朝,唐宋时期,养鸽之风极为盛行,在当时杭州一带,以养鸽为乐,在鸽腿上系上风铃,数百只群起群飞,望之若锦、风力振铃,铿如云间之珮。当时不但民间好鸽,皇室也不例外,唐朝宰相张九龄,在岭南家乡,曾养群鸽,并用鸽与家人来传递书信。到南宋时,高宗赵构更是迷恋养鸽,甚至不理朝政,故有人曾写打油诗,如《古杭杂记》中写道:"万鸽飞翔绕帝都,朝暮收放费工夫;何如养取云边雁,沙漠能传二圣书"。
公元1128年,南宋大将张浚有一次去视察部下曲端的军队,到了军营,空荡荡见不到一个士兵,便感到非常奇怪,就对曲端说要看看他的部队。曲端立即将所统帅的五个军的花名册呈上,请他随便点看哪一军。张浚指着花名册说:“我要在这里看看你的第一军。”曲端闻命,不慌不忙地打开笼子放出了一只鸽子,顷刻间,第一军全体将士全副武装,飞速赶到。张浚大为震惊,又说:“我要看你的全部军队。”曲端又开笼放出另外的四只鸽子,其余四军也火速赶到。
陈不器到均州之后,在原有的军鸽营的基础上又进行了不少的改进,统一饲养、统一管理、统一训练,使军鸽的使用途径更进一步扩大,特别是在相邻的州县都设置了鸽营,每个州安排五人军鸽三十羽,每个县安排两人军鸽十羽。
这样一来,人数虽然不多,但各州府间的通讯却是方便了不少,正是多事之秋,均州一带又地处前线,现在有了军鸽这等便捷的通讯工具,自是人人称善,连派据过去养护军鸽的兵士也受到想当的礼遇,原本没人愿意沾手的养鸽一职反而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差使。
李驹正在给鸽子喂食的时候,旁边一个穿着青色补服的年轻人靠了过来,将李驹手中的饼子夺过,一把仍到了鸽子笼中,嘴里笑道:“驹兄暂且宽心,这回咱们不把嫂子给接回来,咱们这江南帮也不要在均州城里混了,大伙说是吧。”
旁边众人齐齐地哄笑一声,七嘴八舌地应道:“不错,咱就要看看是哪家的王八羔子吃了豹子胆,感在太岁头上动土,真真是不想活了。”“是啊,是啊,不把大嫂接回来,咱们的脸可往哪里搁啊。”
那个年轻人见了听了一会,突然神色一动,低下头,凑在李驹的耳边道:“这回是个大好机会啊,驹兄不如趁机就把生米给煮成熟饭了,到时候,送那李员外一个便宜外公做做…………”话未说完,旁边,众人一齐猥亵地哄笑起来。
这帮少年,原都是均州城里的官宦子弟,方才那个年轻人姓莫,名刚,均州防御使莫正天正是他老子,其余一十五人不是朝中京官的子侄,就是均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心肝宝贝,这般人年纪相约,志趣么也很相投,前些年还正而八经地斩了鸡头、烧了黄纸,组了个“江南帮”,其中以李马李驹两人年纪最大。老爸的官职最高,给众人认了做大哥。
这两天,听说二哥未来的大嫂马上要给人抢了去,一下,就象炸了马蜂窝似的――从来只有江南帮调戏民女的,可不曾有过老婆被他人调戏的,现在那个叫什么马公子混球简直就是打人上脸了,这还了得?愤懑之下,众人发一声喊,从营里抄了家伙,就要带上家丁闹上武当山去。
好在李马还算有点见识,象这般大闹上去,别说自己的老爸见了要动怒,就是老爸不责怪,这朝廷天使怪罪下来,也不是区区一个均州知州能够压得下去的,好说歹说之下,才议定方略――就是这么十八骑过去,说得通就说,说不过的话,青天白日强抢民女的事说不得也只好做上一做了,反正在武当山下只要不惊扰了朝廷的禁军,倒也不怕那李员外弄出什么花样来。
李驹从莫公子的手中接过饼子和水,走到一边,躺倒在地上,慢慢得吃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此刻,心头的那缕魂魄只怕是已经跨越好几个山头,飞到李小姐的身边去了。
李马轻叹了一口气,吩咐众人将马鞍子取下来,又把缰绳放得松些,任凭马儿自己觅食去,这些可都是这几个月来在军营里学来的。李马只觉得,自己在营中虽然时间不长,但学到东西着实不少,要是自己再呆得长一点,将来建下岳武穆那等功勋却是也未可知的。
一念至此,李马不由得浑身发热,恨不得马上就将厢军营里那些军士拉出去,与那些元人真刀真枪地厮杀一番。相信凭借陈不器的那些神兵利器已经整套新奇的战法定可以将那些蝗虫般的元兵一网打尽。
李马正神游间,却只听得“扑哧”一声,随之一阵臭气扑鼻而来,众人赶紧手捏鼻子,远远地跳了开去,只见一个年约一十六七的少年满脸通红,手捂屁股,尴尬道:“吃得急了点,要出恭了。”众人又退后了一步,齐声唤道:“小三子,就知道是你,还不快去,真要现在拉在这里啊。”
这小三子是均州防御副使刘大用的幼子,防御副使在南宋不过是一种散官,并无实权,加上众人之中,以他年纪最小,平时受的欺负也最多,见众人发难,小三子不由脖子一缩,低头寻了一个大小适当的树枝,就拉着裤头远远地躲到树林后面去了。
众人目视着他离开,一边哄笑着。一边嘴里大声喊道:“不要到上风位,躲远点,再躲远点。”弄得小三子手捂肚子,远远地躲到树林边上去了。
李马吩咐众人将马匹的腹带松开,有牵了马到小溪旁边饮水,那架势,俨然就是一个经验吩咐的骑兵了。莫刚看李马不管是解马带还是带马饮水,动作都娴熟之至,不由问道:“大哥,我看你对这用马之道很是娴熟,不知大哥为何突然学起了这个?”
李马在马脖子、背上、胯部轻轻地拍打着,给马匹松筋活血,一边缓缓道:“我大宋从来只重步战,疏于马战,每与元人相战,只有排阵布战以求敌人来犯,是战是退,是攻是守,全凭元人一念之间,我大宋从无决定之力,先生尝云:我大宋若盾,彼元人若矛,能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了一世,元人兵精粮足之日,就是我大宋亡国之时。先时,我还不以为然,后在营中练兵三月,始知先生之言,确是正理。”
众人慢慢地围了上来,仔细听李马讲话。“先生常曰:治铁骑者,唯铁骑也,可惜我大宋长据江南,水乡之地,难以养马,休说十万铁骑,就连区区五万,也是恍如镜画水月。唉,若是能得幽云十六州,区区元人何足惧哉。”
李马抬起头,神情落寂道:“我朝武将羸弱,马空有一番大愿,怕是难以如愿的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先生教我诗文甚多,可唯独只有这句记了下来。昔光武帝战昆阳,巡河北,平江南,定巴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云台二十八将锋芒指处,残虏破灭。可惜我朝再无云台之阁,否则我李马必当名列其中。
众人见他说得慷慨,不由一齐喝了声彩,纷纷谈论起开唐云台二十四将来。正谈得起劲间,却听得一阵急促的树枝折断之声,回头看时,只见小三子如同一只被老鹰追赶的兔子,连滚带爬地一路滚了过来,刚到众人面前,一阵浓烈的臭味扑面而来。
莫刚不由把鼻子紧紧地捏住,皱着眉头瓮声道:“小三子,你这是搞什么?青天白日的,见鬼了不成?”
那小三子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脸色惨白,冷汗不停地流下,脚象打摆子般抖个不停,他把手抖抖索索地指向树林外面,嘴里哆嗦着道:“元人,外……外面,好多元人。”
“什么?元人?你没看错吧?这地方怎么会有元人?”李马上前一步,抓住小三子的胳膊厉声问道。旁边众人也是神色一呆,惊异有之、惧怕有之、惶恐有之,纷纷议论着围了过来。
可怜那小三子此刻已经是惊吓过度,手脚不停颤动,喉结上下蠕动,可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马把小三子的胳膊一仍,猛地站起身来,看这小三子的情形不象是在作伪,难道?这个地方真的有元人出没?如果有,他们是怎样通过层层哨所潜入此地的呢?他们到这里意欲又是如何呢?
正寻思间,旁边,李驹被惊醒过来,分开众人,几步跨到李马身边问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听小三子说,树林前面有大批元人。”
“元人?怎么可能?涂州地界离此至少有百里之遥,元人如何能潜入至此?”李驹惊道,他跨前一步,就要抓着瘫坐在地上的小三子问个明白。
“不用问了,三儿惊吓过度,问也是白问,如今之计,就是我再去前面一趟,打探清楚。驹儿,你留在此地,叫大家把马铃摘了,马口缚上,到后面那浅坡下等我,以三声蛙鸣为号,半个时辰看不见我,就马上回城,和刘副使再作商议。”说罢,深吸一口气,就要向树林外面走去。
刚走了两步,莫刚就跟了上来,把身上的外袍撕了下来,随手仍到一边,露出里面的一身劲装。莫刚走到李马旁边道:“我跟大哥一起去吧,前些日子我和我爹到这里打过猎,路依稀还记得一点。”李马略一思索,点点头把莫刚带上,两人猫着腰子,向树林外面悄悄摸去。
树林边缘,稀疏的几根杨树无精打采地站着,就像害了痨病的汉子,半死不活地斜斜地立在黄吐地上,已渐枯萎的蓿草在阵阵微风轻轻舞动着,就像一群不曾排练到位的舞蹈演员,姿态怪异而轻浮。再远一些,是在半天云里肃立的武当山的黝黑的影子,却因雾气笼罩只能依稀见到它雄伟的轮廓。夏天的午后,一派懒散、恬静的气象。
但与这种气氛不相符的,是在树林边上坐着的黑压压的一大群元人。他们正把身子靠在马匹上,几个人凑在一起共用一个水袋喝着水。
旁边,马鞍已经解下来放在一边,几个元人正拍打着马的身子,使马能得到更好的休息。这些元人样子粗犷、身上的牛皮盔甲已经被汗水浸渍得呈现出一种黑红色,腰间的大刀有的连刀鞘都没有,就是用根绳子随便地绑在外衣上面。
虽然他们的盔甲很简陋,但无一例外地,他们盔甲外面批着的却是一件非常华贵的丝绸长袍。
这是元军怯薛重骑兵的标准配置了。(怯薛即宿卫军,皇帝的随从亲军。)
这种绸用生丝制成,编织得十分细密。在连年征战中,成吉思汗发现,射出的箭支很难穿透这种绸衣,只会连箭带布一同插进伤口。因此蒙军的随军医生只须将绸子拉出便可将箭头从伤口中拔出。这种特殊的“盔甲”不但可以大大降低骑兵的伤亡,更重要的是,由于它的贵重,但凡有资格穿上它的,就表明,这是元军最精华的部队之一。
李马和莫刚远远地看着,没错,这些就是是大宋士兵心底最深的噩梦――蒙古铁骑。虽然他们的模样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一位欧洲传教士在觐见蒙哥汗时谈过对蒙古骑兵的印象,概略是“他们大头、小眼睛,肩膀出奇地宽,吃在马上、睡在马上、开会也在马上,他们大概有几个月没下马,皮革制的衣服已经腐烂并和皮肤粘连在一起,为了不滋生寄生虫,他们把脸划破结疤,这样就不长胡子了。但,没有人敢因此而轻视他们――这可是区区三万就可以灭亡强横的女真人的蒙古铁骑。
两人对望了一样,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最深的恐惧――这些元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正惴惴不安间却听得前面隐约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喊声,两人把头偷偷地伸出来,只见元军阵列前面,一群衣甲鲜明的骑士正簇拥着一个看似是首领模样的元人向树林边上的这群怯薛骑兵走来,由于隔得太远,那首领的旗号、服色却是模模糊糊看得不太清楚。
林中不是有元军的探马在巡逻,两人虽然躲得巧妙,但也不敢多留,李马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看元人的旗号,约莫估计了一下,这应该是一个标准的蒙古野战部队了。
一般来说,标准的蒙古野战部队由三个骑兵万人队组成。每个万人队有一万骑兵,每个骑兵万人队包括十个千人队;每个千人队包括十个百人队;每个百人队包括十个十人小队。所有骑兵一般都是骑马作战, 加上作战、换乘的马匹,整个部队的规模就很是可观了。
典型的蒙古军队中大约有百分之四十是从事突击行动的重骑兵。他们全身披着盔甲,盔甲通常是皮制的,或者是从敌人那里缴来的锁子铠甲。他们头戴简易头盔。重骑兵骑的马匹往往也披有少量皮制护甲。重骑兵的主要兵器是长枪,每个士兵还带一柄短弯刀或一根狼牙棒,挂在腰间,或者置于马鞍上。
蒙古军的百分之六十是轻骑兵,他们除了戴一头盔外,身上不披盔甲。轻骑兵的任务是侦察,掩护,为重骑兵提供火力支援,肃清残敌以及跟踪追击。轻骑兵的主要兵器是弓。这是一种很大的弓,至少需要100斤的拉力,比英国长弓还要重,射击距离为150至200步。他们身带两种箭,一种比较轻,箭头小而尖利,用于远射;另一种比较重,箭头大而宽,用于近战。跟重骑兵一样,他们也有一柄很重的短弯刀或狼牙棒,或者一根套索,有时还带一支头上带钩的标枪或长枪。
李马在脑海里把陈不器教给自己的关于元军的常识飞快地过滤了一遍,再对比现在树林里的元军,一个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惊得李马差点失声叫出声来。
李马趁着元人的巡逻兵刚刚经过的当儿,拉上莫刚,顺着来路摸了回去。
在约定地点打过暗号之后,李驹带着众人迎上前来。
“大哥?这么样?真的是元人吗?”李驹压低声音急道。
“不错,是元人的骑兵,大概有三万人左右。”李马面沉如水。
“什么?真的有元军?”“妈的,涂州那伙禁军是****的,这么多人摸到这里都不知道,到了均州一定叫我爹参死那林老头去。”众人听得此言,不由群情激奋,纷纷咒骂起来。
“不要再骂了,我想,涂州只怕早已非我大宋之地了。”李马眼望着树梢缓缓道。“我均州与涂州前日还有书信来往,两日之内,元人的三万大军是无论如何都到不了此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涂州,城是旧,人已非,林将军只怕是做了贰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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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心中,开唐二十四将确是不如东汉云台二十八将,多谢“有何哉”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