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万川东注,一岛中立”,有江心一朵“芙蓉”之美称,沈括曾做“楼台两岸水相连,江南江北镜里天”的诗句,正是因金山之绝美。金山飞岩穹轴,云天四垂,宛若俊鹘摩空,凫雁浮江,巨鳌出海,吞吐万象,雄峙百川,有非世间境界。
山颠处,金山佛寺,寺内院中。
树荫下一副棋盘横在石桌之上,两个老人相对而坐,左手那个赫然是那日在宫中垂拱殿那赵姓老者,右手则盘坐着一个老僧。
那老僧两条白眉长垂过鼻,老态龙钟,但奇怪的是若然能够遮住两道眉毛看那老僧便会发现竟如年轻人一般,脸色红润气宇轩昂,神奇之态叫人称奇,身边又站了一位老僧,双目垂闭,双手合十仿若置身于物我两忘之境。
三人或坐或立已有三个时辰了,却从未出过一声,终于,那赵姓老者手中一枚黑子轻掷将满盘棋局搅的七零八落,长身而起道:“禅师棋艺精湛,赵某甘拜下风。”
那白眉僧轻念一声佛号道:“施主生平从未输过半局,今日却特来让上贫僧一盘,不知是为何故呢?”
“禅师参禅数十年,学究天人,天下之事又哪里能瞒过禅师呢,赵某今日来意,想必禅师自是清楚。”
“施主谬赞了,贫僧虽颇知佛理,然非神非佛,岂敢言尽知天下事,施主来意,老僧确实不知。”
“道月禅师!”赵姓老者到底是王公身份,强压怒火低沉道:“禅师莫非仍对岳飞之事耿耿于怀,其中缘由你亦清楚,今日赵某问的是苍生大事,禅师何苦推诿?”
“老王爷少安毋躁,道月师兄心系苍生,今次天生异变,道月师兄岂有袖手旁观之礼?”那一直站着的老僧突然开口道。
道月淡笑一下,脸上神光四射,双眉无风自动,身上的袈裟也轻轻飘动,长声宣佛曰“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吐的异常沉重有力,最后一个佛字尤其如吼出来一般,一时间,仿佛整座禅院都被这一声佛号震动了。
“两位施主请出来吧。”道月轻声细语的向是对着什么人说话。
两条人影不知从何处突然闪现出来,一僧一道,正是秦桧府中那法善与苍松子,二人一脸错愕,不料刚到便被发现了。
赵姓老者眉头一紧沉喝道:“你二人跟踪老夫多日,到底意欲何为?究竟是你们嫌命长还是你们上面那人嫌命长?”威严之态,炯然凛冽。
二人听了心中暗惊,这老者似乎早已知道他们的身份,自己二人跟踪他多日却始终没能弄清楚这老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禁对望一眼,只听法善道:“既然前辈是个明白人,我二人也无谓打诳语,贫僧二人乃为会会前辈二来。”尽管知道这话说的实在太托大了,法善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那老者正觉好笑,待要骂这二人太不自量力时却听那边一声怒喝“法善,你也配”
那一直闭目的老僧走上前来,双目突然睁开,眼中两道利剑一般的光芒直刺法善,只见他双眼一睁,整个脸上顿时不见了刚才祥和安宁之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凶神恶煞一般的修罗面目,全身散发出滔天杀气,满院生灵不禁为之惊惧,一颗才冒绿叶的小树生生落下几片叶子来。
“法海师兄!”法善大惊失色。
“住口,师兄二字你不配再叫,你早非我天台宗下”法海一声怒吼,杀气又胜几分,道月在旁边略皱眉头轻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法海,闭上双眼”
“是”法海似是颇听道月之言,闻言随即闭上了双眼,一脸戾气尽归无形,院中漫天煞气立时消失无踪,只是平添几分萧瑟,几分秋凉。
“天眼佛杀大法”法善一楞,心中震惊莫名,眼前法海的表现正是练了佛家极少有人修行的以杀宣佛的天眼佛杀大法,睁眼则杀意盈天,对邪魔歪道决不手软,闭眼则佛心至善,普渡苍生,乃佛门至高至奇神功,也只有法海这等天生佛心坚定无比拒一切外道的人才能修行成功,法善虽然与法海同出云门宗,修行较之法海却有天渊地别之差,此刻见法海竟已修成如此神功,脸上惊惧之色溢于言表,看的旁边的苍松子大皱眉头。
“在下青城苍松子,还请教老丈高姓大名”苍松子向来眼高过顶,自视甚高,连同道的张天师他也不甚放入眼中,对着眼前几人自然不会有多尊敬。
“青城四子,好大的名头,可惜,老夫的名号还不是你配打听的,吾亦知道你等背后之人,你只需回去告诉他,好生做他的官,那人不死,老夫奈何不了他,却也不会怕了他,日后再跟踪老夫,莫怪老夫不念旧情了。”那赵姓老者正眼也不瞧苍松子,背负双手仰望着树荫森森的参天老树。
“老丈既然如此,我等当回报上头,我等不再相扰,告辞,告辞。”那法善呆了一会才发现苍松子似乎已把局面闹的颇僵,再这样下去自己二人非送命不可,于是赶紧向三人合掌道别。
不料空气骤然再次凝滞,法海缓缓睁开双眼,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法善,今日看道月禅师面,老衲暂且放你一条生路,今后你莫再让老衲遇上,否则,必当清理门户,决不轻饶。”说完,双眼寒光一闪,瞪向一边对法海不屑一顾的苍松子,苍松子顿时只觉通体冰寒,眼中刺痛难当,额顶处青筋暴跳,头颅仿佛被人千斤重击,直到法海再又缓缓闭眼,方才长呼一口气,原先不屑之心灰飞烟灭,脑中只想着赶紧离开这地方,离开这和尚,离的越远越好。
法善在一旁看的清楚,心中更是忐忑不已,双手合十转身便走,却见苍松子仍然失魂落魄一般的战栗着,法善赶忙轻扯一下苍松子衣角,二人瞬即远去。
“法海上师的天眼佛功越发精进了,不愧是我朝第二神僧,老夫佩服。”赵姓老者一脸狡黠之色的在“第二”二字上稍许加了几分力道,不出他所料,法海听到这二字时果然眉头略皱,虽立即如常,那微微一皱眉却是丝毫不差的落入存心的赵姓老者眼中,道月却神色如常,仿若丝毫未将老者之言听入耳中。
老者见道月如此话锋一转道“道月禅师,吾亦粗通星相之学,天上两次显现异星,且威逼紫薇,近日又见荧惑合于镇,天下乱象已生,恳请禅师指点一二。”
“贫僧区区一个和尚,怎当得起老相公恳请二字,切莫折杀老和尚了,老相公一身所学,百倍于贫僧,贫僧怎敢班门弄斧?”道月倒真似油盐不进,一番如封似闭气的赵姓老者七窍生烟,老者虽道学精深,但入尘世已久,论到平心静气怎能是刻苦参禅数十年的道月对手。
一旁的法海看不过眼了,略略加重声音道:“道月禅师,我佛慈悲,你亦曾云普渡众生乃我等职责,如今大乱将至,如何可以不问不顾?”
“二位不必多言,自仁宗下天下何尝太平过,虽天生异像,却也未必便是大乱之象,贫僧只劝二位,凡事莫做太绝,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存怜悯之心,老相公,乱世多顾民则便有天大之乱你家江山亦稳稳耳,贫僧言尽于此。”说罢低头合掌,做出送客姿势。
老者脸色沉凝,知道道月话已到此,自然不便再问,看来道月也未必尽知天意,若是稍知看在自己和法海面上即便不直说也会隐以机锋,总能猜度,今次却说的如此详尽明白,想来是否知道也是五五之数,只是那句“凡事莫做太绝”令他有些恼怒,分明是仍然记恨着岳飞之事,只是参禅经年却又不愿直说,老者想到这里心中苦笑一下,道月啊道月,你又是何苦呢,当初你没有救得了他,现在却来怪我,我却怪谁去?
“道月禅师,既然如此,我等也无话可说,只是刚才那二人应该是秦相之人,只怕我等去时,秦相不与你罢休呢。”法海恭敬的对道月道,心中却隐隐希望那秦桧派来的人最好不要太脓包,怎么也落落这天下第一神僧的名头,他与道月其实不属同门,道月看似老迈不堪,其实却只有四十九岁,而法海虽看起来年轻的多,却已经六十有二,若论武功法海自认比道月高出一筹,只可惜神僧这个名头却不是净看武功的,论起佛理,他怎么也比不上闭门不出金山寺刻苦参禅二十多年的道月,何况道月还精通算术,当年赠诗“风波亭下水滔滔”给岳飞更使得天下愚昧之人尽以为道月有大神通本领,冠以天下第一神僧之名,法海虽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更要命的是二人竟然此时都在金山寺中,法海本来是想以面对道月来化解自己心中的“嫉”,却不料嫉心却越来越盛,刚才以天眼佛杀镇住苍松子隐隐也是嫉心作祟,他终究是佛门高僧,顿觉不妙,是以此刻已经萌生去意,远离道月以消嫉心。
道月望一眼法海,眼中有几分不舍,悠然道:“法海禅师要走了么?贫僧与禅师论述佛理几日,大感进益非浅,还望禅师闲暇时来与贫僧小叙。秦相若来,道月自有应对,二位无需挂怀。”
“禅师保重。”法海嘴角微动,似是言犹未尽却终是没出口,径直同赵姓老者去了。道月望着二人破空而去的背影轻叹一声“大限将至,理得俗世甚么啊?”
法海二人落入一座林中,赵姓老者沉重的脸色显出几分威严,法海站于他身后,默默不语,似是等着赵姓老者发话。
老者望着林中一鸟啄向树叶中隐藏着的一只青虫,青虫翻腾挣扎却是毫无用处,只一会,便落入那鸟腹中,待得吃完那鸟便又开始寻找新的猎物,老者收回目光,默然无语,半晌方道:“弱肉强食,畜生如此人亦如此,自然之定律便乃天之道也,在此乱世,孰强孰便是天道,法海禅师,众逆之后可查访到了?”
“方魔王之后早已不知所踪,倒是那方七佛后人近日传闻有人在徽州见到,梁山众逆多有隐居,大部分均由地方监视,钟杨二逆之后颇令人担忧,遍访无得,贫僧看来要亲自去查访一番了。”
原来法海竟是天道中人。
“近日,陛下有旨天道全部追查异星要紧,那钟杨二逆不过草寇,没甚打紧,禅师还是多注意江南地方吧。”
“润王,您有所不知,贫僧当年亲战钟逆,那逆贼自称天大圣一身道法玄功果有其独到之处,当日若非天道诸人合力,贫僧自认擒他不下,曾闻他有一女逃脱,若得传钟逆道法,只恐为祸未小啊。”法海显是对当年一战心怀余悸,本来古井不波的脸上轻微的抖动了几下。
“钟逆竟有如此本事?”那润王闻言一惊,这法海若论武功乃是天下间少有的人物,不然也成不了天道第一高手,竟然自认打那钟相不过,当年钟相号称天大圣在荆湖起事他正值有事远行,没能赶上同钟相交手,直至今天才知道原来钟相竟然如此厉害,想到这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对法海道:“既然如此,禅师便不要管异星之事,全力追寻那女子下落,务必斩草除根,另外我听闻杨逆也留有一女,此事牵连甚大,由禅师一并处理,和议已成,不日北边当送陛下母还临安,我当前去迎接,不便再出,禅师到时最好也能往临安一行。”
“贫僧自当前往迎接国母,不过传闻北朝可能有人作梗,我们是不是要多招集些人手?”
“嗯?北朝有人作梗?不可能吧,和议已经谈妥多时,他们何来理由作梗?”老者一惊,他久居深宫,这样的小道传闻还是第一次听到。
“贫僧是从山河盟的帮众那里打听到的,而且据说姓郭的那位很可能会出手?”说到姓郭的,法海的眼眉轻轻一耸。
老者一听之下,两道白眉骤然紧皱,眼中也透出寒光,一字一顿的道“姓郭的?此事我会安排人调查,如果确实,我必发下天级召集令誓除此贼,此贼累我二帝为金人挟去五国城,国仇家恨,今次若那人不来,老夫必要跟他讨回这个公道。”
“那人今次只怕不会来,靖康一役后他再没来过南边,今次郭贼若来,他当不会亲自前来。”法海说的颇似坚定,但注意看的话仍可发现他的手在说到那人时稍稍一抖。
“好了,禅师,我们分头行事,天象变,天道亦将变,禅师一切小心。”说罢,二人分头离去。
金山寺内,烛火微摇,江风呼啸,好一个月黑风高夜。道月端坐禅房中,脸色肃穆却又轻松,两种不同的表象同时显现在他脸上,端的怪异非常,一名高大的僧人站在他身前,轻声叫了一声:“师父,弟子来了。”
“正相,为师大限已至,明日当坐化而去,今日招你前来,乃是要传你一门神功‘莫悲切’,金山佛统将由你继承。”道月轻描淡写的道出自己的死期,丝毫不见悲戚之色。
正相脸色如常,双手一合,唱了声佛号“恭祝师尊前往西方极乐,弟子谨领法旨,甘愿为弘扬佛法尽心尽责。”
“贫僧弟子众多,却独看中于你,正为了你这份视生死若身外的坦然,你佛学精深,将来必能在南宗开一大派,只是我这‘莫悲切’却是师从岳飞将军,你若不学,仓促间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你只管以后将这门功夫传一个俗家弟子便是。”
“弟子定为岳将军找到合适的隔世弟子。”正相心中原不想学这杀人武功,此时听得乃是岳飞传下的功夫,心中知道分量,脸色微变,赶紧答应下来。
“另外,七峰岭有一件物事是将军遗物有我佛门异物看守,若有人前来抢夺,只怕一场争斗是免不了的,原本我佛门弟子不该为身外物累,只是这物事事关重大,你千万不可让有异心之人取了去,尤其是那秦相,若那异物不敌来人,你则立即将那物事毁去。”
“那为何不现在毁去?”正相听到东西由异物保管,脸色苍白,他知道不管那异物能不能敌住来抢东西的人,争斗之下,只怕七峰岭是完了。
“物归有缘人,这个缘乃要一个善缘,将军生前嘱咐我将此物呈交日后抗金将领,我却不能让将军九泉含恨,此物若非万一绝不可轻毁。正妙,正月武功了得,你带上二人同保此物,当能万无一失。”
“师父放心,正相当为岳将军力保此物。”正妙和正月二人是正相师弟,武功之高在江南佛门当属翘楚,正月更是教出江南十公子中的两个,佛理却也平平,南宗佛门向来重佛法超过武功,是以北边少林之类寺庙的住持武功一般都属上乘,南宗的寺庙住持却很少由武功高深者当任,道月虽然武功精深却更以佛法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