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伊邀我晚饭后去他的房间。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他的兴趣。是白鲸若莫尔吗？还是像他说的，对我漫游者的身份有兴趣。可他似乎又不是那种虔诚、充满激情的人。对于血脉中渗满风浪的热情，他真的会有兴趣吗？
夏伊不像是一个旅行者。如果不是在船上遇见他，我甚至不会相信他曾经出过海。他更像是，我印象中，居于陆地在和煦的阳光下，悠闲地踱著步子，整日以漫无目的的游荡作为自己生活目的的那种人。
我想，这样的人，是不会得到海神的喜欢的。
但是，我没有拒绝他的邀请。因为，我相信我们在一起不用多久就会无话可说。然后，我就可以安静的独自待会儿——就像以往的每个晚上一样。
我或者会仔细考虑一下，自己的行程。虽然，我好不容易才下决心，往北部一行。可是，我得承认，大海祭对我也很有吸引力。又或者像往常那样，回想起海上漂泊的林林总总。甚至只是静静地听着那风掠过海面的声音。
“请进来吧，希科尔先生。哦，我能叫您‘希德’吗？您不会介意是吗。”夏伊热情的把我领进他甲板底层的卧室，“请随便坐，找您认为最舒适的地方坐就行啦。一位男士，是不会对另一位男士的卧室感到拘谨的是吗。”
“谢谢，我喜欢别人对我态度随和，那我也就不客气啦。”我在夏伊的示意下，坐到了他对面的一把摇椅上。这间屋子十分凌乱，就如同大陆上所有年轻男士的卧室一样——这再一次证实了我对他的一些猜想。对一个常年在海上奔波的人来说，这屋子里的东西太多了一些。“另外，请称呼我‘你’。我想有些客套是可以免去的不是吗。”
“当然，希德。那么，你这是要去哪儿？”见我不反对，夏伊便很自然的用他喜欢的称呼我。
“我原本打算去北方，去极冬之城。”
“噢！那里似乎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冬歇之地。事实上，我们的船曾在那一带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莫吉叔叔已经打算要班达卢西亚过冬了。”说起大陆，夏伊白净的脸上，泛起一点红晕。语调也不自觉的提高了。
“是的，船长和我提到过。事实上，他和莫尼卡已经向我发出了邀请，希望我和你们同行。”
“相信我，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也许，你对女神也怀有某种敬意。或者，你会喜欢那里的美食和表演。对了，我们的马戏团也会在那时参与表演的。”此时的夏伊和他的亲戚们一样，很热情的，甚至可以说是热切的想要说服我。“总之，我敢保证，在那里你一定会很愉快的。相对于这茫茫大海，大陆一年四季都像是春天一样。”
“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也许是他对于陆地的那种热情感染了我，我的内心，对于前往听浪城，又靠近了一步。
“哦对了！”夏伊很随意的说道，“你从哪儿，弄来的那头白鲸？这样的家伙似乎很少见那！”
“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为了某个目的在各地旅行。若莫尔一直都是我的旅伴。”对于夏伊谈起白鲸时的语气，我有一点反感。毕竟一直以来，我都把他当成是我的朋友。
“是吗，哈哈！你们可真是绝配。”夏伊有些顽皮的冲我眨眨眼睛，“这么说，你作为一个漫游者，已经有很多年了？”
“是的，所幸我很喜欢大海。”我淡淡的答道。
“当然、当然”他依旧微笑着说到，似乎对我话里的嘲讽毫无察觉，“可是，长年孤身旅行，也许会遇到什么令你不愉快的人或事吧？特别是，当你还带着一头不寻常的白鲸时。”
“不，我不知道你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我们一直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若莫尔的性格很温和，对陌生人总是很热情。人们总是很喜欢他。就像薇尼和他哥哥那样。”我不喜欢对面这位男士说话的语气——似乎让人禁不住怀疑他在背后搞什么阴谋。也许是时候结束这场对话了。
“哦对不起，希德，我的朋友。我的话也许很容易使人产生误解。可是，我只是对你的旅行很好奇。我很难想像你平日里是如何于～～若莫尔相处的。也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我没有多少海上生活的经历，事实上，不久以前，我还和我的父母一起，生活在大陆上。如果不是……”说到这儿，夏伊忽然顿了一下，又用热切的语调续道，“你一定可以想象得到，我对大海一无所知。所以，我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如果，我因此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可一定要体谅我啊！”
“是的，我不会介意的，我只是习惯于自得其乐的生活，对于与人分享变得有点不习惯。”我平静的回答道。
“那就好！”夏伊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收起了激昂的语调，态度温和了许多，“看我，因为我的好奇心，已经耽误了你不少时间。也许，你想要自己待一会儿吧——听听海涛声。”
“也许，换个时间来继续我们的谈话，这是个好主意。那么，我先告辞了。”我有些如释重负的起身告辞。
夏伊则连忙起身，把我送出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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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吉夫人特意为我在船尾留出一个舱房。尽管我早已习惯了在若莫尔宽阔的背脊上入眠，可是盛情难却。
此刻，我躺在久违的床上，回味著与莫蒂珀号的这次偶遇。
虽然，热闹的聚餐和热烈的谈话令我不太适应。可是，船长和大家却使我感到亲切。特别是，他们还热情的邀我与他们一起旅行。还有这间卧室——现时海上的天气总是变换不定。也许，这时候，呆在船舱里是个好的选择。
若莫尔，根本不用我替他担心，他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也许这会儿，他正自得其乐的在海上享受美味的牛鱼呢。想到这儿，我不禁微笑起来。
夜渐深了，有风或远或近地掠过海面的声响、隆隆的浪涛声如同过往的每一个夜晚，伴我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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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之中，我被剧烈的晃动惊醒。
暴风雨！这是我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我一下子跳了起来。也许，是温暖的床铺令我过分熟睡了，希望我没有将自己陷在无法自救的险境之中。好在，入睡时，身上的衣物习惯性的没有脱掉。
窗外的海面一片漆黑，可是从另一侧房门外的甲板上，却传来了杂乱的喊声。
我打开门。甲板上凌乱不堪。到处是海水褪去后冲刷过的痕迹。好几处的船舷都已经折断了。一些断木四下散落著，而大多数都已经被海水冲走了。
沿着甲板，摇逸不定的灯光、嘈杂的喊叫声，还有海浪拍击船舷的巨响不断的传过来。
我冲出舱房。
狂风掀起巨浪，大船在巨大的颠簸中，此起彼伏。时而涌上排山倒海的浪尖儿，时而又陷于深沉困顿的谷底。
一时之间，甲板上的我仿佛浮游于天地的一颗尘埃，随波逐浪、起起伏伏，仿佛无足轻重，却又无所挣脱。
巨浪滔天，连续不断的猛烈冲击着船身。半空之中不断的有浪花的碎屑洒落，犹如绵绵的细雨。而更多的海水则仿佛猛兽一般，涌上甲板。每次退去都不断的夹带着木头的碎片、各样的物事甚至无所藏身的乘员，一股脑儿的都吞进它那贪婪的、深不见底的巨口之中。
一瞬间，我想到了逃生。可是，下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身人群之中，处身于那些刚刚在不久之前，对我微笑、与我交谈并与我同行的人们之中。我无法放弃那些生命，独自逃离。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得做些什么。
不再犹豫，我朝着那摇曳的亮光奔去。渐渐的，被咆哮的风声和轰鸣的海浪所淹没的，人的嘈杂声进入我的耳朵。
我看见莫吉船长正带领船员们拼命的填补海浪撞击下的破洞，各种形状各异的重物被搬来搬去。而更多的人则在莫吉夫人的带领下努力的把越来越多的海水舀出去。薇尼和卡隆都在人群之中忙碌着。
虽然，明显的对暴风雨的突然来临缺乏准备，可是大家没有显出什么慌乱的神情，每个人都坚定而努力的完成着自己的工作。我赶忙上前帮忙。
莫吉船长正搬着一只大木箱趟着已没过小腿的海水稳步前行。狂风吹得他的脸微微泛红，而那深棕色的头发早已被打湿，粘在脸上。只有依旧坚定而沉稳的眼神透过水幕直直的注视着海面。
“我来帮你，船长！”我朝他跑过去，一路溅起四散的水粉。
“小伙子，对不起！这是一段不愉快的旅途啊！”船长看向我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歉意。
“这没什么！船长，暴风雨正是海神给予我最深的记忆之一。我早已见识过多次了。我们一起努力，会挺过去的。”我一边帮着船长抬着箱子，一边大声的安慰他。
“年轻人！这次的暴风雨很不寻常！测风器事先完全没有发觉，甚至连天气的变化都没有现出一点儿端倪。这样的事情我一生从来不曾见过！”船长一边将木箱堵在一个甲板的破洞上，一边面色凝重的对我说。
“海神的意志是我们无法揣测的吧！”
“希科尔！我的朋友！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莫吉船长忽然郑重的对我说。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请尽管说吧！”
“如果船沉了……请在你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照顾我的家人和船员！”
“别这么悲观吧，船长！我们会……”我努力想找出一些话来宽慰他。此时此刻，船长坚毅的面容之中似乎现出一丝无奈和颓然。使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请答应我！我们会拼尽全力，可是就像你说的：海神的意志我们无法揣测。一旦船沉了，每个人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了。请尽力帮助他们吧。特别是我得小女儿，她还那么小……”莫吉船长打断了我的安慰。
“我会的，虽然我无法独力改变局面，但我答应你：我不会让薇尼受伤害的。”我望着船长凝视自己的眼睛，回以坚定的目光。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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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依然肆虐，大海的暴怒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忙碌的人们一刻不停的与命运抗争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脚下的海水已经没过了膝盖，残破的船身每一个地方都似乎随时回漏出水来。偶尔，更有紧挨着船舷抢堵破洞的船员被巨浪卷入海中。
“不行，船要坚持不住了。准备救生船！”船长大声喊道。
“船长！救生船被海浪击碎了不少！现在只剩下两条了！”回应的声音很快响起，似乎断绝了人们最后的希望。一时之间，所有人的手都仿佛无力的垂了下来。鸣响于天地之间的风浪，就像是在嘲笑我们，嘲笑生命的渺小，嘲笑我们的抗争和无奈……
“放下小船……”船长的声音打破了一霎那的沉寂。
“是！”回过神来的人们，拼命释放出身体里仅存的一点点坚韧，恢复了新一轮的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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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忽然，千疮百孔的船身一阵剧烈的摇晃。紧接着，船头慢慢的翘了起来，很多站在水中的人们，一下滑倒在地上，立刻顺着甲板滑出好远。不少人在这突然的慌乱之中，跌进水里。
“神那！救救我们吧！”声嘶力竭的喊声，仿佛要将所有对生的渴望，传达给大海深处的神氐。然而，这微弱的生命之光又如何能透过排山倒海的风浪呢？
“喀！”的一声巨响。微微竖起的船身一下子，被风浪折为两段。半空之中的船体“轰”的落进海里。
沉船了！
这不幸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尽管拼尽了全力，尽管坚持到最后一刻，可是命运依然如同季风般无法转圜，无法抗拒。
我本能的伸手去拉身边的船长，可船长已经转身向着跌倒在地的船长夫人奔去。
“帮我照顾薇尼……”嘈杂的声响一下子淹没了船长的声音。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努力在人群中寻找薇尼。
四下里，到处都是船只的残骸和杂七杂八的物事，混杂其中的人们，慌乱的挣扎于沉浮之间。
远远的，似乎有人开始登上了仅存的救生船。可我，仍然没有找到薇尼。
我一次次潜入水中，四下里漆黑一片。我努力想从残垣断桨和混乱的人群中分辨出薇尼的身影或是声音。却始终一无所获。
巨浪翻滚的海水仿佛沸腾了一般。只几下，原本还挤成一团人们，就被冲散了。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我焦急的大声喊着薇尼的名字，期待有人回答。
忽然，我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呼救声从身后传来。稚嫩声响几乎被巨浪的轰鸣声完全淹没。
我反身拼命的循着那声音游过去。努力分辨着那个声音的方位。
可下一刻，那个声音已经无从分辨。我焦急而茫然的在估计的区域中来回游弋。
薇尼，坚持住！等我！
四下里，杂乱的呼喊声早已沉寂下去，而那仅有的救生船也不见踪影。可这一切我已经全都顾不得了。
我有些绝望的又一次潜入水里。忽然，“哗”的一声。一个巨大身体将我托出了水面——是若莫尔，我的老伙计。
不行，我必须回到水下，寻找可能已经沉入水里的小女孩儿。一边想着，我一边翻身准备跃下鲸背。
可是，一下子，我突然看见了挂在左鳍处，正随着海浪沉浮的——薇尼！
我急忙弯下腰去，一把抱起那娇小的身子。
感谢神明，我终于找到你了。
小女孩儿早已昏迷，冰凉身体已经微微有些僵硬。我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一边大声的呼唤着她的名字。
半晌，她却毫无反映。甚至连她的呼吸都似乎已经停止了。
我使劲的挤压她的腹部，拍打她的背脊。好半天，一大口海水“哇”的一声从她嘴里吐了出来。
女孩儿依旧紧闭着双眼，可是我从那单薄的胸膛里听到了，微弱但却持续不断的心跳声。
除此之外，我的耳中再无半点人声。莫蒂珀号，以及那位热情而坚强的船长和美丽典雅的夫人，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们，他们长年漂泊海上的经历和各自的人生，在这一刻，仿佛全都不曾存在过一样。呼啸的狂风和冰冷的海水，仿佛将那种种的过往，连同此刻的不幸，一股脑的，全都卷进了那幽深而未知的海底……
而这个幸存的小姑娘，她的命运，比起那些亲人和朋友们，究竟是更加幸运还是不幸一些呢？我不知道答案。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那冒着风浪飞速游弋的白色身影。
而暴风雨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