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公元１７６７年７月１７日，广南（*注1）郊外的山茶半岛。
太阳在半天红霞的映衬下慢慢地落向地平线。饱餐后的原鸡来到山茶树低矮的树冠上，扯直了嗓子开始当天的练声。一只全身暗红的成年狐狸抬起微眯的谗眼，趟着一地的口水走过树下，恭维了好几圈，可惜原鸡自顾自地练着歌喉，对这仰慕者正眼都没有一个。看看一盘绚烂的歌唱家套餐确实是搞不到手了，心有不甘的狐狸恨恨地表达了自己对歌唱艺术最坚决的蔑视，钻进林子深处去抓野鼠来垫底。一边走，一边郁闷地想：“瞧它拽的那样儿！回头我加个夜班，弄只天鹅来！．．．．．．唉，看来传说信不得，要不怎么我就遇不上那乌鸦？”
天色暗了下去。背风的落叶林迎回了归巢的群鸟，叽喳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本来还算平静的林子里顿时增添了大量的活力。懒猴和它的兄弟们被吵闹声折腾醒了，慢慢地爬起来收集晚饭，它的远房表弟叶猴早在一旁吃了个溜圆。强劲的太平洋海风从半岛的脚边掠过水面，拂过起伏的岗峦，收拢了满山的热闹，带着乳香树微辛的苦味，钻向了大陆深处。
从半岛上耸立的五行山峰顶远远望去，能看到近处滴翠错致，天边碧海一线，加上海云岭下小山谷里那一片茅庐，更显得清隽无匹，一如董其昌（*注2）笔下的松溪图，如文人墨客得见，当尽叹其雅逸；便是神人，也会为此胜境而绝倒——令人直疑岭上那平滑的巨石中的浅凹，就是多年前仙人们来石上行棋时坐下的“仙痕”。
穿过窗缝的微风摇曳着烛火，只有半长的烛头在慢慢的消融中发出半黄的光亮。“哔啵”一声，烛光中蹦出一朵小花，一刹那，白的光照亮了整个小厅。
这是山谷茅屋中的一间，装饰得很朴素，除了两个靠墙而立、摞满了纸籍的书架，就只有一张低垂着纱帐的木床和小厅正中的圆桌圆凳。桌面上那清晰的木纹显示出圆桌出生的时间也不太长。
也许是木匠的马虎，也许确实手艺够戗，桌子有一脚稍短，于是它被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给垫了起来，保住了平衡。如果烛花消失得慢些，就可以让人清楚地看到那方正的东西皮面上有两个方正的字：《孔子》。
烛花生命的迅速终结让视野复原。于是除了桌前端坐的九龄稚童和他面前工工整整地摊着的那本旧书，周围的一切又都暗了下去，隐约可见这页的开头五个字——用间第十三。
一身短打的精干年轻人拍打着身上的浮尘走了进来，故作惊讶地喊道：“小煦在看书呢？啊呀呀，难道明儿个太阳要打北边儿出来吗？”小孩闻声大喜，“五叔？”抬起一张被映得红彤彤的小脸，欢声叫道：“五叔！真的是你呀！你终于回来啦！太好了，我想死你喽。” 被叫做五叔的姬申大笑起来：“你会想我？你个小灵精会想我？嘿，只怕是想我．．．．．．带回来的东西吧？”
挥手掸去鞋面上的灰土，他走到桌前：“让我瞧瞧，赫，学起《孙子》啦！”上上下下把小孩打量一番：“行啊，没想到我这出门一趟，咱们的小煦变得有学问了啊。那我以后得多出几趟远门．．．．．．给五叔说实话——你看得懂不？哈哈哈哈”“怎么？小看人啊！你走了这几个月，我已经把这小薄书学完啦！”“啊？？”姬申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着小煦写满不快的小脸道：“你真学完了？那正好这次我没来得及给你带礼物。就拿带你出海作抵吧？”小煦闻言歪头看了看年轻人的表情，点点头：“是了，小煦知道五叔办正事儿来着——但你也不能蒙小孩子啊，书我读完了，出海就是我自己争取到的，怎么能混．．．．．．咦～五叔你看，好漂亮的烟花啊。”“烟花？！”年轻人吓了一跳，这里周围二十里内都没住人，哪来的烟花？他顺着小孩的手指扑向后窗左右张望，却只看到四下里清亮柔和的月光。微一楞神，小童的手已经伸到了怀里起来。“好小子，耍我呢。”他一把抓住小煦，扬手转了两圈。
两人正闹着呢，通往正屋的门上卷帘掀动，一个书生装扮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看轮廓依稀和这年轻人相似，只是脸色白得厉害：“小煦，你五叔一回来你就能折腾了！想必功课温完了？那好，过来考罢。”
“大哥！”看到中年人，姬申放下了小童：“小煦，五叔这就给你礼物。”他说着从背上解下了包裹，掏出一个尺半见方的木匣放在圆桌上，然后兴奋地朝中年文士走过去：“大哥你看！我把药都找齐了！走，给你配药去！等你内伤大好了，咱们就去清算三哥四哥的血仇！”
“哇！！！好漂亮啊～～”小煦的呼叫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大伯，你看五叔给我带的是一把弩呐。大小正好我能用！这下我也有武器了，可以让我上山打猎了吧？”他拿出木匣里的钢制小弩，跑到门口去瞄花园里想象的目标，嘴里“咻咻”地开起火来。
“嘿嘿，不是我定做的，是宁叔让我带给小煦的。”看到文士疑问的目光，姬申忙解释道：“弩臂是宁叔用特别加强过的钢做成，箭槽里能装两支七寸长的钢箭。弩身两边还有装连发钢钉的机钮。机簧极强，我试过，只钢钉就能在三丈外洞穿二分厚的杂木！厉害着呢！正好给小煦防身用。宁叔他老人家做这个肯定费了不少心思。”“照你说的这弩威力可不小，别给小煦乱玩。他将来的命运要他必须先读好书！”“大哥你放心，弩槽里的箭和钢钉我都卸了，就算是给小煦的玩具吧。我觉得吧，山谷里就他一个孩子，除了我偶尔带回点玩物，他这从小就这样读书练功也够难为他了。”说着他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想宁叔也不想这么早就把它送给小煦。只是这次过去我觉得他老人家的身体最近不大好。听小瑶说，宁叔从去年底就没去铺子里亲自动手了。这把弩还是两年前做的呢，宁叔一直把它保管得很好．．．．．．”
文士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五弟，看这两年鞑子的动向，我们以后活动更难了，你要多担起一些责任。复国重任殊难人为，可我们姬家深蒙圣眷，六年前文妃又将殿下托付给我们兄弟几个。他现下可是大明朝仅存的宗室了。”说着看向门口正玩得高兴的小煦，见他定定地望着天空，“真的烟花耶！”小煦叫了起来。文士心头不由一跳，脑中闪出一个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名字——海青卫！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难道五弟被跟踪而不自知？
姬申更靠近门口，他侧过头，刚好看到西北天幕上那朵绿色的火花在强劲的海风里湮灭，忙冲出厅门，仅数息时间，北、西、西南三处数十里外的多个地点也先后升起一颗火流星，稍后，半岛尽头的海外也远远升起两支，看距离已近到二十里内了。信号火箭的尖啸似乎隔着风声都能听到。
“这帮混蛋来得好快！我转了那么多圈，把进谷路上的痕迹都除掉了，还是没把他们甩掉，狗鼻子可真灵啊。”他心下恨恨的想着，正要对文士解释，文士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我看到了。其实我更担心你的心炼没有进步！想想看，如果不是你放松了戒备，以你的身手和头脑，真能让他们盯住吗？不过这几个月的游历对你倒也非全无帮助。最起码你刚才的轻身功夫有进步。” 姬申脸上一阵臊红，偷眼瞧向自己大哥，却见他已抬头望向天边的辉月，清冷的光映得他的脸更无一丝血色。
望着夜空，中年文士脑中想着年前传来的海青卫更换统领的消息。当时还真没当回事儿，可是后来的情形变了，变得很困难。一年来海青卫已在这个人统领下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行动迅速了，行事也谨慎了；开始有谋略了，不象过去的统领带着一帮军兵只知道象打仗一样冲杀。从各处回报的消息看，福王等几位王爷留下的队伍在最近一年里都被他先后打垮了。好在自己姬家保护的是崇祯皇帝留下的血脉，从爷爷一辈起就特别看重安全，从来此行事都低调隐秘，甚至迁离中原，来到这安南中部隐居，以待机再起。
“姬俊呀姬俊，一时的无忧让你的脑袋退步了很多啊。”文士心中暗想，“看来海青卫已经真正成了鞑子在暗处窥探剪除反清队伍的宝刀利刃了。不管鞑子派了谁，此人确是大敌！
能一路缀着五弟姬申来到海云谷，定是海青卫派出了顶级的密探。瞧这样子，已经把海云谷四面合围了；虽然还不知道海云谷，但今晚偏偏月光又好，不愿随意抛弃家人弟子，山林却又藏不住这么多的人；海青卫居然想到用故意暴露包围的方位，来给我们心里造成突如其来的压力，迫我们心态混乱——大概是要想活捉殿下，好拿他迫降或诱歼剩下的反清势力——说不定还谋划着逼我们姬家整个倒过去，给他们做一个归顺鞑子朝廷的好榜样！
哼，说不定这位新‘大人’不等月黑风高的日子下手，就是要拿下马威给我作见面礼呢，有魄力！看他如此急于求成，应该还是个年轻人，后面还会有怎样的布置呢．．．．．．算了，还是殿下的安全要紧。
咱们回头再好好地较量。看你调教后的海青卫爪牙会变多厉害！这会儿就算了，给你留个空城，先杀杀你小子的锐气！”
“五弟！”姬俊考虑过后，严肃地看着姬申道：“以前不能奈何我们反清队伍的海青卫统领都被撤换了。看今天的情形，这个新来的都统确有些真本事。所以他们现在才查得到咱们头上。”“可当年太子殿下是以二哥的身份出现啊，他们怎么知道我们？”
姬俊摇了摇头，道：“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我们的身份安排看似天衣无缝，实际上只要落在有心人眼里，只要用心去查证就能发现咱姬家其实只有四兄弟，那殿下的身份岂非就呼之欲出了？况且遍观中原武林，谁人不知我姬家树着反清的旗帜？”沉默片刻，说道：“这个新来的都统很有心计。他布下的眼线可以说非常广，你想想——居然能查到我五年前和听涛派陈掌门一斗时受了内伤，需得去祁连山下找药引！所以我估计他肯定一早就在山下的各个部落里埋下了暗桩，就等我们上门去暴露。只要去找药而又不是听涛门的门人，自然就会暴露身份，我们怎么都防不住他们人多，让你亲去也是避不开的啊。”
“听涛门这帮混蛋！嘴上说得漂亮，‘为了咱们汉人的天下共同进退’，暗地里是又抢盟主位置又给鞑子当汉奸！”姬申气愤得跳起来就要走，“我这就去宰光他们！免得再害别人！”姬俊脸一沉，嗔道：“五弟回来！你干什么？大敌当前你还如此冲动，将来如何能成大事？”缓了一缓，续道：“也未必是陈门主的意思。毕竟一直以来他们也很反对鞑子的统治啊，没理由变化这么快的。只是鞑子现在已在中原坐大，单个的江湖帮派已无法威胁到他们统治，很多江湖人进而被朝廷笼络反来对付我们。听涛门下说不定也出了想投靠清廷求荣华富贵的人。所以虽然这次让你单独出门办药以减小目标，也没能藏得住。该来的，终究会来。”姬俊摇摇头，似乎想把这个想法甩出脑海去。自从内伤久治不愈，以自己的地位，又不愿向陈长风低头求药，姬俊感到自己的身体迅速地衰老，也不复当年号令中原群雄时的气概了。
姬申一听心情就好了：“我就说嘛！要以这帮狗子的那点手段哪能这么容易追到我？”姬俊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二十好几的人了，怎就还是个小孩脾气？！就不找自己身上的原因了？”看姬申低了头后接着道：“现在四面都被他们扎住口子，而且明目张胆地发信号威胁我们，自是有所恃重。海云谷这里他们虽然还没查清楚，但如果我们想硬突出去，一定会伤亡惨重。”姬申也有点紧张了：“那怎么办，大哥？可不能让小煦有丝毫损伤啊。”“那是当然，咱们拼了性命也要护他周全。虽然经营了几年，有点可惜，但海云谷确是不能用了。就照咱们计划好的应急措施，从暗道走海路。他们的水师快船就算来了也不敢追远，咱们反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几间茅屋就留给这帮远道而来的爪牙们休息休息吧，毕竟追踪你三五个月也够累人的。谷口的机关挡不了他们多一会儿，事不宜迟，你马上集合大家上乌月号，除了随身细软，什么都不要了，越快越好。”
姬申应声出门，原本安静的园子里立刻就嘈杂起来。姬俊也迅速回到内屋，推开床头木柜，把暗格里的物品都用方巾裹好系在背上，伸手提起了床头的惊虹剑。站起身来，他摩挲着业已泛出浅灰的黑鲨皮鞘，手指一顶卡簧，振腕将一汪清泓拉出了鞘，他满怀爱惜地轻抚着嗡嗡微颤的剑身，“老伙计，又要上场啦。”
注1：广南—安南（现越南）岘港省省会。旧名土伦，又称沱囊。面积近80平方公里。位于越南海岸线的中段，地处翰江（岘港河）口，北临岘港湾。海湾呈马蹄形，港阔水深，为越南三大天然良港之一，也是越南中部著名的贸易口岸。
注2：董其昌（1555－1636），字思白，号玄宰，又号香光居士，华亭人。官至礼部尚书，谥文敏。工书画，精鉴赏，富收藏，且理论著作甚多，有《容台集》、《画禅室随笔》、《画旨》等著作传世。专长于山水，融倪瓒和黄公望于一体。他十分注重师法传统，题材变化较少，但笔墨造诣很高，拙中带秀，清隽雅逸，以平淡天真取胜，画名极盛，为华亭派首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