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一早,同往常一样,用过早饭后,仆役房的伙计就三三两两按职责分工各自忙开了。
园峤坪仆役八百余人,分器房、丹房、伙房、花房、工房、水房、柴房、杂房等八大房,分由八大执事分管,房里按舍居分若干个舍头。八大执事上面还有一个大执事,大执事就是园峤坪的最高长官。八大房分工明确,互不相干,各房间若有纠葛,自有执事干预,倒是这大执事一般很少理事。
蓟子训所在的柴房专司全派上下三千来人的烧火取暖建房造屋所需木材,一年四季除却冬天外,大部分工作主要是供应伙房的柴木,山上若有大兴土木自有工房、杂房等伙计来帮忙,其他偶尔会协助丹房砍伐滟林中专用的丹炭所用木料。活虽粗重,却也不累。
本来按柴房日常的存储量,今天要进林伐木了。但因上面没有滟林解禁通令下来,上午依旧是劈柴。劈柴就热闹了,执事将要劈砍的原木段分派给各舍,由各舍役头领了任务大家就各显神通了,这几天比拼下来,都排了前后名次,蓟子训所在的舍队居中。
昨天开始各舍就派代表比赛,比谁在最短的时间内砍的柴禾最多。大鸿理所当然地成他们这舍队的代表,昨天还进了前五名,今天要决出最后排名。
蓟子训进山后因当时柴房缺人就稀里糊涂地给分到柴房干活,按他的年龄及体魄是不适合干这种粗活的,只是蓟子训人虽小,却极好相与,再加上他的性格本就是随遇而安,不争多寡高低,甚得大伙欢心,便连最为挑剔的几个执事都有点喜欢他。
经过这几天各舍队的比拼,蓟子训心中愈发的惭愧,书念不好也罢,连砍柴都比别人笨,那个假哑巴陶伯还说要他去山门拜师学道,看起来这辈子跟聪明人干的事是无缘了。
避开大呼小叫的人群,蓟子训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随手拾起一块圆木头,抄起别在腰间的小铜斧,比划着劈了下去,那块圆木头忽然如花瓣般绽开来,整整齐齐地分成六瓣,就好象这块木头本应该就这样存在的。
蓟子训小嘴巴张得合不拢了,差点想大叫起来,马上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他捡起木片细看,这六块木片没一丝斧斫痕迹,只是顺着它的木纹裂开,边缘极是细腻光滑,虽然不平,看起来却是非常悦目。
蓟子训忍不住闭上眼睛细细地想了一下刚才的举动,又捡过一段木头,凝视着它截面的花纹,那花纹一圈圈以中心最小的纹路为中心,水波般向着四周漾开,乍一看,纹波很粗,纹路很复杂,心中只觉一痛。
恍惚间,他突然想到六天前的那天早晨,那铺天盖地的绿,那充彻人间的普天金光,自己就是那风,轻轻拂去,一望无际的滟林,就好象有生命一般的快乐地跳动起来,形成了一圈圈由远及近的绿波。
再定晴看那木纹,渐渐地和滟林的绿波融合一起,这截面不再是黄褐色了,粗大的波纹间的细细密密的大大小小木疙瘩好象水珠一样,慢慢地向波纹聚去,波纹涡漩般吸引着四周的木纹,波纹越聚越急,仿佛要跳出木面。
这木纹竟渐渐地聚起人的模样,有些模糊,但还是看得出象个老人,眉毛很长,垂到了嘴角,脸上尽是一层层的树皮样的皱纹,神情有些痛苦,蓟子训心骤得一紧,那不言语的苦痛扑面向他袭来,他仿佛能感同身受。
正怅然间,那人影却突地散去,一切如旧。只是那粗细不一的木纹竟隐约如刚才那脸,蓟子训抡起小铜斧就往那木纹中劈去。
这木块便又如鲜花般散开,片片如落英,光洁鲜艳,他喃喃道:“我不笨的,我不笨的,我也会砍柴,我知道这木头就是这样砍的,木头也同人一样,有骨有肉,有苦有痛。”
这是蓟子训第一次完整地单独劈开木块,他环顾四周,远处依然人声鼎沸,心中却说不出是痛苦是惆怅还是欣慰,又好象几种心情都有。正暗自伤感间,忽听前面轰然叫好声。
蓟子训回头一看,却见大鸿裸着上身,全身古铜色的肌肉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右肩扛着着铜柄铁斧,正踌躇满志地四处张望,见到蓟子训,远远地大喊:“小训,我得了第一名,浩执事说了,晚上奖我一斤肉,哈哈……”
蓟子训正要向大鸿走去,却见一人大步过来,那浩执事马上迎上前去。
旁边有人偷偷地议论说:“这不是大执事吗?大执事轻易不出匡庐岭,一定有事。”
蓟子训远远地看那大执事,年纪比浩执事还轻,大约在三十上下,却很干练,吩咐完浩执事也不停留,又怱怱离开。
浩执事过来拍了拍手,把大伙都拢来:“大执事传来上面的指令,前几天潜入晦晚院的贼人已然伏诛,滟林通道从午时起开放,你们柴房一至五舍砍杂木,五舍六舍随同器房砍伐五鬣松,七舍八舍随同丹房砍伐天王槐,九舍十舍劈柴。”
午时一过,那边滟林通道也由玉晨坡的道长解禁了,柴房八十余人就向滟林进发,到了滟林边缘,浩执事就率着蓟子训他们二个舍队会合丹房的伙计往滟林的西边行去。
滟林很大,即便是丹房器房这些经常在滟林走的伙计也没谁能说得清楚滟林有多大,派中三千来人的烧火取暖建房造屋练丹制器所需均取自滟林,千年下来这滟林未见减少,反日见茂密。
蓟子训平时也仅随大家在滟林的边缘上砍过杂木,哪进过这么深,这滟林本就生长着众多的奇草异花,珍禽灵兽,不说蓟子训,柴房许多伙计也没进过这么深的林子,倒是丹房的伙计因为经常深入深林采摘练丹所需药石,见识多广,就担负起释疑解惑的角色,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不知不觉见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一般地,若深入滟林达一个时辰,玉晨坡便要派修道弟子随队保护。这滟林美虽美,但内藏凶险,极是诡秘。
蓟子训他们今天要砍伐的天王槐虽不到一个时辰就可寻达,但因是晦晚院交代的任务,再加上前些日子传出的盗贼潜入深林的事,虽说上面已经传话说盗贼已伏诛,但上下议论颇多,玉晨坡也极为重视,特地派了五个银袍道长跟随。
白岳山上下等秩肃然,对这些银袍道长来说,一干凡人均是俗人,更何况是园峤坪的仆役,更是不屑与之为伍,所以名义上虽是护卫,却是远远地行在前边,不肯相从。浩执事他们也习以为常,就这样这支队伍一前一后缓缓地向着滟林深处行去。
随着林子越来越深,天光也渐渐地暗淡下来,又行了会儿,景色忽然一变,花早树林也由刚才的的明绿色变为黛青色,头顶上也看不见光线了。前面玉晨坡的银袍道长一行五人也慢了下来,等着后面的队伍跟进,丹房的伙计神情慢慢凝重起来,刚才还人声鼎沸的队伍静了下来,三三两两的人群开始聚拢起来。
蓟子训一路上最是好奇,跟着丹房领头征和执事唧唧喳喳问个不停,见大伙儿不说话了,拽着征和的衣角轻声问:“怎么天一下子暗了下来?”
征和执事也不理他,拍了二下手掌,道:“大家伙都聚一聚,从现在开始算是正式进了林核,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天王槐,这段路大家小心点,不要走散,要一个一个跟着走。”
大鸿悄悄地走近蓟子训,捏着他的手,小声说:“跟着我走。”
进入林核大家都不敢大声说话,闷声闷气地走了一会,浩执事看蓟子训紧紧篡着大鸿的手,神情极是紧张,不由调侃说:“进林的时候你死活要跟着来,这下怕了吧。”
蓟子训很紧张地四周张望了会儿,“嘘!”用手指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声点,你这么大声会引来妖魔鬼怪的。”
“哪来那么多的妖魔鬼怪,小子别乱说,这里才是青林核,除了一些食草的禽兽,没什么凶兽,别自己吓自己。”征和执事用手指敲着蓟子训的脑袋,却也是不敢大声。
“你不早说,我还以为有什么怪物,弄得大家紧张兮兮的,手心都出汗了。”蓟子训吁了口气,大声说,引得前面银袍道长侧目。
“嘘,小声点,这么大声干么。”征和下意识地四周张望,这话这举动怎么这么别扭,大家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轰地笑成一团。
征和执事原本是个游方郎中,为人也颇有胆气,平日只身闯过这这青林核也不知道多少次,今天被一个小孩子弄得神经兮兮的,大觉没有面子,抬手欲敲蓟子训的小脑袋,蓟子训却嘻嘻地笑着朝前跑开了。
这一吵闹,倒让大家轻松不少,但说话依然不敢大声。
蓟子训一跑就和前面五个道长走近了,园峤坪和玉晨坡平时老死不相往来,相互间也不认识。蓟子训却认得其中两人即是九音钟响时前来园峤坪传话的道长,还没走近,就热乎道:“二位道长哥哥也在,怎么称呼啊。”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留着三绺长须的道长笑道:“我叫苍舒,他叫音皑。”音皑是个年青的道人,面目有点黧黑,却很是精神。又介绍了另三人的姓名,分别是身材最是魁梧的叫龙降,额角四方的叫庭坚,个子最矮却是最肥的叫仲容。这五人中,明显苍舒是领头人,年纪也以他最长,其他年龄相若。
蓟子训一路上不断地插浑打科早就一字不漏地传入他们的法耳,听到天真烂漫处,他们也偶尔也会会心一笑,再加上蓟子训人长得甜美,这五人对蓟子训倒也喜欢,若是浩执事他们这般问一定没好颜色。
不一会儿,蓟子训嫌他们名字拗口,管苍舒叫胡子大哥,音皑叫黑脸大哥,其他三人自觉不是太熟,不敢太放肆,苍舒等人也不以为忤,任他这般胡叫。
蓟子训刚进青核林被征和吓了一下,没仔细看四周景物,现在跟五位道长走在一块,即便有什么凶兽出现,自有法术高明的道长在身边挡驾,心下不觉大是放心,这青核林除了光线黯淡外,生长的花草树木等也和外林大是不同,最突出的便是周围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间长满了不知名的荆棘和爬藤,鲜艳明亮的花草愈来愈少,即便有花草形状也极为丑陋,颜色也鲜不变化。
蓟子训即行即问,也学了不少东西,比如最多见的緾着巨木生长的叫寄野藤,逐渐替代草木的荆棘叫檽阙荆,最多的飞虫叫蜮射,叫得最响的鸟叫秦吉了,胆子最小跑得最快的走兽叫猓然。
每当见到新鲜东西,蓟子训总爱大呼小叫,蓟子训问得天真,苍舒他们也答得耐心。
征和执事他们见蓟子训跑到玉晨坡这些不拘言笑的道长队中,心想过一会儿一定会灰溜溜地给赶回来,谁料不仅没被赶,相反却有说有笑起来,直觉异数,待后面听蓟子训管叫他们叫胡子大哥黑脸大哥,更是惊诧不已。
这样一来,后面反而没人说话了,倒是前面尽是蓟子训在大声嚷嚷,还夹杂着道长几声笑声。大鸿听得极是羡慕,这些道长可是他做梦都想亲近的人物,可他就是不敢上来搭讪,生怕难堪,暗道:“还是小训厉害,居然跟这些道人仙长竟称兄道弟起来。”
众人渐渐接近了天王槐所在林区。林里也越来越暗,但还可辨去路,终于,苍舒作了个停止的手势,众人都停住不动。
征和在旁解说道:“前面百步就是天王槐了。”
又行了百来步,果见一参天巨木立在一大片郁郁密布的楼阙荆中独立鳌头,足有二十来步四周不见一棵树林生长,更奇怪的是三人合围大小的树干上竟无野藤緾绕,树干二十来尺以下无一枝支杈,树皮非常光洁,绝无其他树木的疙瘩难看。
众人看得惊呆,蓟子训张口想问,苍舒不待他问,便道:“这天王槐也算是青林核的一神木了,天下之大,也没有几棵天王槐,自是不容四周有其他树种生长,天王槐所烧制的天王神炭可算是炼丹修道者首选宝材,修为不高也用不了天王神火,这一定是晦晚院的前辈炼制灵丹所需,这天王槐之得名在于此树按纹理切开,每一木片上均有一个天王形像,栩栩如生,眉发可辨,据闻这天王神炭生起来隐约有天王在煽风点火,修道者若取木芯用天王木精制成盛器,无论放置何种兵刃器具,祭起宝物来有若天王相助,可惜偌大的滟林就这一株天王木。”苍舒刻下心情正是大好,也说了许多秘闻,虽是对蓟子训说的,大家却听得很是清楚。
众人听得张口结舌,一时间鸦雀无声,不用说柴房这些俗人们,就是其他几个年纪稍轻的几个道长也是闻所未闻,征和他们所在的丹房并不练丹,仅是为山上的道人、贤人、真人练丹打杂的役房,平常也就采点练丹所需的药草、石矿、炭木。丹房采伐过天王神木,却并不清楚天王槐居然会有这么多的讲究。
蓟子训更是心往神驰,连苍舒领着其他四道往四周警戒开来也浑然不知,这天王神木一定是天王附魂在这里面,是有神灵的,心下恨得马上砍块木片来看看是不是真有天王神像。
那边丹房的伙计在征和的指挥下在树边三两下从带来的物什中竖了一根三来人高的竹梯,其中一个伙计爬到竹梯上从肩上取下一梱绳索向上方的枝杈抛去,荡了下来,却是一副绳梯,那伙计爬上绳梯一会儿就上了第一枝树杈,然后抛下一大梱绳索,却是一副及地的长绳梯,身手便如猿猴般灵活,一会儿功夫就就已经架好上下巨木的绳梯。众人不觉齐声喝采,便连苍舒等几位道长也暗称许。
征和觉得脸上有光,赞许地向那伙计打了个手势。
浩执事在旁大声说:“柴房的伙计们现在看我们的了,记得要一尺粗的圆木枝,长十尺,要九支,不多不少。”
几个柴房老手腰上别着短斧,利索地上了绳梯,攀上了第一丫杈,那丫杈很粗,足有尺许粗,可负三五人。这几人从腰间解下绳索,往树丫间瞅了一眼,手一抖,把绳子向高处抛去,绳索就稳稳地套在树枝上。
紧接着各自把悬挂在上方树枝上的绳索一头往腰间一勒,打了个回旋结,绳子的另一头攥在手心里,顿了顿绳子,感觉稳妥了,便用脚一点树干向外一荡,双手狠力把绳子往下抻,身子就向上升了一寸,待身子回荡到树干的时候,人微微一矮,借着脚力,又向外纵去,就这般,但见几个回合,这几名伙计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冠内,只是隐约可见手脚。
下面又是一声赞叹声,钻林爬树本是柴房伙计的拿手好戏,不一会,十来个伙计分别把守着一支丫杈,只等喘口气,便动手砍伐。
在大伙正准备动手砍伐神木的当口,蓟子训正对着天王槐失神发呆,他凝视着有些雍容华贵的神木,脑中却一阵恍惚,在树干上上窜下跳的伙计此刻却象蝼蚁般的渺小。不知不觉贴近树干,双手扶着神木,树干奇异泛白的木纹有些扭曲,慢慢地竟凝变成一张神像,面目不是很清晰,但蓟子训却清楚地感觉到那神像象是暗示他什么。
征和见蓟子训离得树干太近,上前拍着他的肩,道:“小训小心点,当心上面。”
蓟子训脑子一阵激灵,急声大叫:“住手,不要砍!”声音极是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