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萧溯拜见殿前大将军。”萧溯几步走到亭外,却并没有进去,只是屈膝跪地,对着亭内的男人行了一个大礼。他的声音恭敬,双膝跪地,还将头埋得很低,就如同一般的百姓见到了大将军一般,还带着些许的畏惧。
“云山不必多礼,我们本就是亲人,这些年来怀月远去南郡,我和你姑姑没有很好地照顾到他和苁蓉,如今你又对我行这般的大礼,真是过意不去,今日在这将军府内,没有什么殿前大将军,我只是你的舅舅而已,你也不必多礼。”
萧弈看着这个还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埋着头,所以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他那恭敬中带着敬畏的声音还是让他微微有些吃惊。这就是苁蓉的孩子么?怎么生得这般胆小,或许,是更像怀月一些吧,那个文弱的年轻男子,也不知道教给自己的儿子些什么东西。
“是,侄儿知错了……云山见过舅舅。”萧溯听他一说,便又站了起来,躬身作揖,行了一个礼。
“过来坐吧,云山这么远前来,也不事先知会一声,舅舅也好去接你啊。”萧弈点了点头,不动神色地叹了口气,终是招呼萧溯坐到自己身边。
少年这才抬起了头,顺从地坐到了他对面的石凳上。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舅舅,眼中带着一些惧怕和敬畏。
在看到少年清秀面容的时候,漫不经心的萧弈却是微微一愣神。真是很像啊,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居然和他的母亲如此的相像,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情,只是多了一抹意气风发的英气。
“云山这次来投奔舅舅,本就多有打扰,又怎么敢劳烦舅舅接我。”萧溯看到萧弈脸上微妙的变化,却也只是依旧恭谦地笑着,一脸顺从的样子,“这是父亲和母亲给舅舅的家书,云山这次前来,是因为父亲觉得云山学有所成,希望能来帝都报效朝廷,为舅舅和姑姑分忧。”
“这样啊……不知道云山师从何人,都学过些什么,陛下身边正缺少可用之才,若是习得一技之长,倒是可以助陛下一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萧弈一边拆着信件,一边随意地说着,似乎是对这个侄儿的事情不是很上心。
其实,萧氏的宗亲前来求官的人也很多,若是熟人,却又没有什么才智,萧弈通常会给他一个虚衔,让他在帝都安身就算了。而眼前这个怀月的儿子,怎么看,都如同他的父亲一般,大概,也不过是个知道一些诗书的无用文人吧。
“在南郡的时候父亲有幸请到了他从前的熟人做我的老师,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教我一些行军布阵之术,还有诗书文法,偶尔也会教侄儿一些双手剑术。”萧溯也是低声回答,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终归是少年心性,他全然忘记了掩饰心中的那一份自豪之情。
“哦?熟人么?不知道云山你的老师是?”听他这么一说,漫不经心的萧弈挑了挑眉,问道。
“松阳老师复姓诸葛。”萧溯看着他的表情,看到在听到诸葛松阳四个字的时候,淡然的将军脸色微微的一变,萧溯也扬眉淡淡地笑了。
诸葛松阳,这个名字或许在今时今日的夏启已经没有多少人知晓,可是,若是在三十年前,这个名字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出身低贫的诸葛松阳,凭着博古通今的文学,凭着那一手无人能及的双手剑,曾经是启明皇帝身边的第一猛将。
而在白宸轩继位后,他以身体不适而辞去了大将军一职,只身去往了有水乡之称的泽水郡,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归隐,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没有人可以请得动,却不想,这个萧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子萧溯居然能请他做老师,看来,不管是怀月还是苁蓉,都对这个孩子花了不少心思啊。
说起双手剑,萧弈不免又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身在塞北平康郡的男人,踏雪神骑的统领,有传言,他年少时也得过诸葛松阳的教授,他的那一手双手剑,就是得了诸葛大将军的真传。
“没想到,你能得到诸葛将军教授,你的父亲和母亲果然对你很用心啊。”淡淡叹了口气,萧弈脸上有了些微的笑容,看着这个自己的远房侄儿,他笑着说。
“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让母亲遇到松阳老师,所以请他做了侄儿几年的老师而已,也算得侄儿幸运。”萧溯继续恭谦地说着,他说得那样的轻松,可是,他自己知道,为了请那个久居深山的老将军出山,父亲和母亲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每日往返于山中,一向骄傲的母亲还亲自服侍将军饮食,替将军做饭洗衣服,而文弱的父亲总是陪在将军身边,替他捶背砍柴,闲来喝酒下棋,这样三人在深山中陪伴了一年,终于打动了老将军,让他出山做自己的师傅。
“这件事情,还待我禀明了圣上,为你谋求一份好差事,好让你一展宏图。”看着这个谦逊的侄子,萧弈终是微微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萧溯的肩膀,站了起来,“在此之前,云山便在这将军府中住下吧,吃穿用度有什么需要的话,直接告诉你婶娘就好,在这里也不必拘束,就当是自己家吧。”
“萧溯在这里先多谢舅舅。”萧溯听罢,站了起来,长身作揖,声音中有掩不住的欣喜。
“都是一家人,何必道谢,再说,若是你师从诸葛将军的话,将来也必是国家之栋梁,”萧弈只是淡淡地笑着说到,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自己的侄子,“对了,午膳过后,你休息一下,然后随我进宫吧,你的姑姑想要见你。”
“啊?”听到这样的话,萧溯不免有些吃惊,他此次前来,也只是今早来过将军府,找过萧弈,却不想,宫里面的那位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
不过,这样也好,能得到当今太后的召见和赏识,对他自己也是一件好事呢。萧溯也只是俯身应下来,然后随着萧弈一起离开了花园中的凉亭。
夏启皇城永明宫的重重楼台掩在红枫树艳红的云朵中,半白的桐花飘飘洒洒,衬着高远的天色更有画意。仿照江南水乡的水阁而建的水上殿宇中,太后萧玲正端坐在案前,她月白色的长裙铺撒在身后,上面金线刺绣的繁复花纹散着柔柔的光芒,高贵而华丽。
窗外是碧波盈盈的湖水,窗案边淡紫色的檀香在空气中勾勒出一个个虚幻而美丽的场景。萧玲在桌前抬笔勾勒,神情专注,在她的笔下,有山水渐渐显现出来。
“殿下,萧将军和世子过来了。”在门边的阴影下,依旧一身黑衣的墨玉俯首禀报,声音恭敬。
“带他过来吧,让哥哥先去翎儿那边吧,我想单独见见那个孩子。”萧玲收起了手中的笔,让宫人撤走了案上的笔墨,她缓缓站起了身,淡淡地说到。
窗外的一池静水在微风中泛起点点的琏漪,太液池对面一排排火红的枫树在风中招摇,发出沙沙的声响,树下的秋千轻轻荡起,远远还可以听见荡秋千的公主婢子们欢快的笑声。
那声音穿过水面合着微风轻轻送来,落入耳中时已经变得有些模糊而飘渺,恍惚间,又让她想起了那个人。那个与她朝夕相处七年,亲如姐妹的女子,那个有着美丽名字和温婉性格的女子,前朝云尚书家的小女儿——云苁蓉。
有多少年了没有相见了,那样长的时间,长到她都开始忘记她的眉眼,忘记洁白桐花翩飞下明净的笑颜。
她本以为,自从她嫁给皇帝而她嫁给南郡王萧家七公子萧怀月之后,她们便再也不会相见,她们的人生也再也不会有交集。却不想,今天,她居然把她的儿子送到了她面前,送到了她和哥哥萧弈的面前。
“微臣萧溯,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有细微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萧玲侧过头,便看了一身青衣华服的少年正屈膝跪在殿外,十分恭敬地朝着自己行礼。
“你就说怀月和苁蓉的孩子吧,平身吧。”看着他跪倒的身形,听着他恭谦的话语,萧玲淡淡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悲哀,“进殿来吧,水镜宫外面飞很大的。
“微臣遵旨。”萧溯再次俯身做了个礼,然后抬起头看向水镜宫内。宽阔的宫殿内有轻纱曼舞,淡淡的檀香萦绕在鼻间,已有婢子在殿中备下了低案和软座,而端坐回案前的白裙女子正淡笑着看着自己,虽然女子脸上带着笑,可是他却感觉到了沉重的压迫力。
“不愧是怀月哥哥和苁蓉妹妹的孩子啊,长得比怀月哥哥要好看几分呢。”看到少年面容的时候,萧玲也是微微一愣,那样熟悉的面容,那样熟悉的样子,让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人一般。
“多谢娘娘赞赏。”萧溯听着,也只是再次俯身做了个礼,很多人都赞赏他的面容,那样精致的美介于男女之间,看起来,似乎是结合了母亲和父亲的所有优点,所以有了这样完美的面容。
“怀月哥哥和苁蓉还好么,哀家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他们了吧,一直想要好好问候他们的,却不想一直没有机会。”轻轻招手,让婢子为殿上的少年添上茶水和糕点,萧玲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承蒙娘娘关心,父亲母亲一切安好,母亲也一直挂念娘娘,说娘娘如今要管理朝政,又要抚育陛下,定然是十分幸苦,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注意凤体才好。”萧溯也是恭敬地按照临行时母亲教给他的话缓缓说出,有些不安地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苁蓉妹妹还记挂着哀家啊……”听他这么说,萧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不清笑着带着什么样的意味,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听说溯儿你此次是来帝都谋求官职的,这些年来怀月哥哥一定教给你很多东西吧,他原来可是名贯帝都的大才子,很多名门淑女都钦慕他呢。”
“父亲并没有教过云山什么,他只喜欢与母亲闲坐喝茶或是外出游历,云山所学,皆是松阳老师教授给云山的。”萧溯的声音不高不低,没有半分的感情,却在说起诸葛松阳名号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
“喔?”听到诸葛松阳的名号,萧玲也略微有些吃惊,那是启明时期的皇家重臣啊,却只辅佐过一代皇帝,她也曾经见过他,见过这个文武双全的大将军,那时候,她还是白家的郡主,还只是一个喜欢与大家结伴在皇宫中玩耍的小姑娘。
记得那次诸葛将军刚刚从上书房议事出来,而她正跑过去找白宸羽,一不留神就撞在了诸葛将军身上,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诸葛将军,她只觉得那个有着一双宽大柔软的手,声音温柔,笑容如风的男子,根本不像是一个将军,而只是一个文弱的年轻人。
“小郡主要小心些啊,做什么事情都不要太莽撞,欲成大事者,要学会不动如山啊。”淡淡的声音传来,年轻的将军抱起跌坐在地上的萧玲,领着她朝白宸羽的殿宇走去。他说的话就那样刻在了她的心里,自此之后,每次做事情,萧玲都会想起,然后渐渐学会了淡然冷静地面对一切。
“真想不到,诸葛将军会出山给你做老师啊,怪不得从你身上看到了诸葛将军的影子。”萧玲回过神来,看着殿上端坐的少年,脸上的笑容也柔和了几分,“诸葛将军身子可好,自他隐居之后,已经有十余年未曾见过了,哀家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老师一切安好,只是上个月又去周游去了,也不知现在身在何处,他还让云山带他向娘娘问好,他赞娘娘不愧是巾帼英雄,这天下有娘娘的话,一定没什么问题的。”
萧溯笑着传达着老师的话语,在得知他要前往帝都后,这个和善的长者便收拾起了行装远游,大概,是不想再因为自己的学生而被卷入朝野上的纷争了吧,按照老师自己的说法,这里,是年轻人的战场,已经不再适合他了。
“老头子是想远离朝野吧,去远游了也好,至少,他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似乎是在感叹,萧玲淡淡叹了口气,看着萧溯,“溯儿既然来了,就不要出宫了吧,这些时日,先留在陛下身边做陛下的伴读,等过段时间,找个机会,再分封爵位和官职。”
“你是萧氏一族唯一一个和翎儿年纪相仿的男孩,你又有这样的才能,跟在翎儿身边,也好辅佐他一下,”萧玲并不等他答话,只是笑着淡淡地说,“你们孩子和孩子之间比较好交流,翎儿没有几个朋友,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微臣遵旨,谢太后恩典。”萧溯沉默了几秒,终只是俯身一拜,不再多说什么。
“去上书房那边找翎儿吧,他和白将军现在应该结束了吧。”萧玲站起了身子,看着殿外说,“你先过去吧,剩下的事情,哀家会安排好的。”
“微臣先行告退了。”萧溯躬身作礼,然后悄声离去了。
水镜宫外的微风吹来,打着点点水汽,吹起他鬓边的发丝,萧溯仰头看着这一片碧水蓝天,淡淡地笑了,属于他的时代,终于要到来了吧。
“陛下慢些,陛下小心啊……”远远有呼声传来,转头一看,便见身着龙袍的小皇帝朝这边跑来,手中还捏着一卷圣旨。
“微臣参见皇上!”还隔得有些远,萧溯却先俯身拜了下去,匆忙的小皇帝看到有人拜他,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住。
“平身吧,爱卿不必多礼。”料想是母后宫中的某个近卫,白翎也只是匆匆丢下这一句朝着水镜宫飞奔而去。
“谢陛下……”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萧溯一愣,这声音那般的熟悉,分明是昨夜在风池居遇到的那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心下一紧,却是忍不住抬起来头,小皇帝从他身边跑过,并没有去看他,可是,萧溯从他的侧颜里,分辨出来,那个人分明就是昨夜风池居里自称萧翎的那个孩子,心中一惊,本以为此次来帝都,有将军和太后撑腰,他定然能混得风生水起,却不想,刚来就得罪了小皇帝,这日子,日后要如何混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