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侍卫掀开大帐朝里面禀报的时候,息墨再一次看到了他的“父君”,依旧如那日所见一般,着了一身栗黄色的长袄,却是用一条金线绣花镶着宝石的腰带束起,腰间也多了一柄长刀,更添王者气概。
大君阿古达木看着站在门口有些怯懦的儿子,在心底叹了口气,下意识地轻瞟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洛川使者,发现对方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才张开了手臂:“阿莫图,快到父君这里来,父君要为你引荐一个人。”
息墨却没有立即上前,只是几步越过引着他的侍卫,站在大帐中央,右手按左肩,朝着大君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儿子莫图·牧仁拜见父君,祝父君百事安康。”这些还是先前从帐篷里出来时,他特意从呼和姆妈那里学来的礼节,他只是觉得,不管先前这个父亲对小儿子态度如何,如今他既然接手了这具身体,便要按着他自己的心思来活,而首先要做的,便是改善这段父子关系。
然而他这一举动,看在牧仁大君眼里,却是颇有几分意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原本怯懦的儿子这般有礼貌,大君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再次朝着儿子招了招手:“过来吧,这位是洛川来的使者,必勒格·图蓝,他可是我们草原上的第一神射手,草原上的雄鹰。”
“阿莫图见过图蓝大人。”依旧是恭敬的行礼,息墨忍不住悄悄打量这个第一神射手,一头乌黑的发辫盘起,额前一颗湛蓝色的宝石额环称着他那双如猎鹰般锐利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贴身的皮袄勾勒出健硕的身形,他的手上戴着鹿皮手套,看得到磨损的痕迹,想必是用箭所致。
“想不到不过三年不见,世子殿下已经长这么高了,”必勒格·图蓝俯身回了一个礼,直接打量着息墨,带着一抹居高临下,“听说世子前阵子不小心掉进了铁线河,卧床不起,希望没有留下病根才好。”
“小孩子贪玩,还好有旭达尔在一旁及时救起,否则可是要伤了我的心。”不等息墨开口,大君便接过话来,似乎是不想再谈这件事情,又换了个话题,“如今见他平安,图蓝你也该放心了吧,替我转告巴图大君,多谢他对我儿子的关心。”
“大君关心的不是这个弱小子身子好了没有,巴图大君关心的,想必牧仁你自己也清楚,”必勒格·图蓝唇边勾起一丝冷笑,看了一眼息墨,又移开了目光,看着牧仁大君,“苏和部在南边也算是个大部落,那么多帐篷,那么多牧民等着大君的庇护,大君就放心将他们交给这个病秧子?”
“这是我们苏和部的家事,巴图他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听到这话,原本面带笑意的牧仁大君沉下了脸。
“摩柯合萨也说了,这孩子活不过二十岁,大君你可要想好。”必勒格·图蓝依旧冷着脸,也不管息墨就在这里,只是看着牧仁大君。他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病弱的世子的,若不是在他之后,牧仁大君再也没有生过其他儿子,他也不可能继承世子的位置。只是,在这个以武力判定实力的草原上,这样的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要如何保护一个部落呢?
“必勒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洛川部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管别人的家事了?你不过是巴图的一条狗罢了,说完他要你说的话,就该赶紧闭嘴。”牧仁大君的声音低沉,冷冷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图蓝,不悦已经写在了脸上。
“北方战火快要平息,巴图大君想要我代他感谢大君这次的出兵相助,等他一统铁线河以北之后,定会遵守与大君的盟约。”知道自己说得太多,图蓝停住了话头,将自家大君交代的话说了一遍。
“我看,最迟明年开春吧,他的一统大愿就会实现,你先替我恭喜他了,”牧仁大君说着,俯身抱起了站在那里的阿莫图,启步朝着帐外走去,“这么久没有回来了,必勒格你不想念这里吗?呼和现在是阿莫图的姆妈,你要替我将阿莫图送回帐子去吗?”
听到那个名字,原本跟着牧仁大君往外走的图蓝顿住了步子,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垂下了头,大君也不急,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他。
息墨伏在大君的怀里,刚好可以越过大君宽阔的肩膀,看到站在后面的大将军,此刻的他低着头,让人看不到表情,那一双在身侧握紧的手却暴露了他的情绪,息墨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他为何感到愧疚。
“大君就放心将世子殿下交给敌方的将军吗?巴图大君要我尽快赶回去,前方还有战事在等着我,便不多留了。”沉默了片刻,图蓝才开口,他抬起头,眼中又恢复了那一片波澜不惊。
“这么急着回去给巴图卖命,你可知呼和这些年再也没有为谁倾心。”牧仁大君再次开口,声音却带着淡淡的冷意。
“这是她的事情,我如今有妻有女,在巴图大君的帐下生活得很幸福,”图蓝几步上前,越过了牧仁大君,走到了大帐门口,他转过头,看着牧仁和息墨,逆着光,息墨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曾经是苏和部的叛徒,现在不想再做洛川部的叛徒了。”
“你的行为已经背叛了你的心,你已经来这里,传达了巴图不愿意让你传达的消息。”牧仁大君扬起了嘴角,一字一句,“叛徒这两个字,将一辈子刻在你的心上,不管你做什么,都休想将它抹去,这就是你要背负的罪孽,必勒格·图蓝。”
“告辞了。”图蓝也只是微微一笑,朝着牧仁大君俯身做了个礼,转身快步走出大帐,不再有半分迟疑。
“父君……”看着图蓝离去的身影,息墨似乎从他们的对话中听明白了什么,微微皱眉看向将他抱在怀里的大君。
“叫我阿爸,我的儿子,”大君抱着他,缓步走出大帐,迎着午后的阳光,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今天的话,你都听见了,巴图就要统一北方,他即将成为我们苏和部,成为我们牧仁家族最大的敌人。”
“阿爸为什么没有在他统一之前,先下手为强呢?”息墨开口,问完之后才有几分后悔,这样的话或许不该从他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
“嗯?”听到这话,牧仁大君有几分吃惊,微微上挑眉毛,随即露出了一个笑容,“不愧是我的儿子,不过,战事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当年在你母亲的帮助下,我一统了铁线河南边,我答应了她,不会再把战火往北边延伸。”
“只是,不是每一个人都管得住自己的野心,巴图那样的人,是不会停下扩张的脚步的。所以,我的儿子,你要快些长大,你要变得强大,你是苏和的世子,是苏和未来的希望,也将成为巴图最大的敌人。”牧仁大君没有看息墨,只是抬头看顶上那一片广阔的蓝天,声音寂寥。
“嗯。”息墨抬头看着湛湛蓝天中翱翔俯冲的雄鹰,嘴上应答着,却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似乎跳脱不出这场部族之间的战争,逃离不了这个注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