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沾染人命,心便不会安宁。”梅嫣然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我在外面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睡觉永远睁着只眼睛,我不想久儿过上这种日子。”
“哈哈哈!”老太君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到声音更加嘶哑,“你很聪慧,但是记性不好!或是……你根本不了解自己闺女?”
她指的是梅久射杀武师的事情,梅久手上早已沾上人命。
“不一样!”梅嫣然辩驳道,“为了求生杀人和以杀人为生,根本不一样!”
“我们都是为了求生才杀人!”老太君的气势陡然凛冽,“若心坚不可摧,刀剑下亦能寻得安宁,若心彷徨无依,再平静亦能生出惧怕。我今日多言,是看在祖孙一场的分上,既然你这个娘不能教她无所畏惧,从明日起就由老婆子来教!”
老太君既然亲自前来,便没有转圜的可能,事情突然进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超出了梅嫣然的预料,她已放弃挣扎,只想弄明白原因,“族中为何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朝中局势不佳,族中决定两年后再送一批人进控鹤院。”老太君毫不隐瞒。她微微侧脸,像是把目光放在梅久身上,“懵懂无知的孩子进了那个地方,无非就是一个死字,智长老让我过来,是出于殷切希望,我不逼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明白了。”梅嫣然很快冷静下来,恳切道:“还请祖母多宽限几日,容久儿准备。”
“娇气!”老太君斥责道,人已经如鬼魅跃上房梁。
梅嫣然浑身像是被抽去力气一般,瘫软在地上。梅久伸手扶住她,焦急又担忧,“娘,你怎么了?”无知者无惧,梅久只看见老太君诡异的装扮,并未感受过她的残忍,所以只被那种无形的气势所震慑,心中的恐慌远不及梅嫣然。
缓了许久,梅嫣然才干涩地道:“无事。”然而就在说话的同时,眼中瞬间汇聚雾气,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下来。她伸手捂住脸,狠狠地抹掉水迹,缓缓吐出一口气。
“娘。”梅久扶她起身。
“久儿,娘没用。”梅嫣然喃喃道。
梅久倒了杯水递给她,“娘,你莫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有多不容易。”
梅嫣然接过茶水抿了两口,喉咙里的干痛有所缓解,“老太君是我的亲祖母,亦曾教导过我。”
“那……”梅久不知该不该问。
“你是想问我为何如此惧怕她?”梅嫣然放下杯子,抬手拢了拢鬓发,“她是楼家女儿,十四岁之时嫁给你太祖父,生了三个儿子。就在第三个孩子刚刚降世三个月,你太祖父便进了控鹤军。恰逢太宗皇帝密谋篡位,太宗皇帝登基,你太祖父却失踪了,整个梅氏陷入了绝境。”
彼时只有梅中远一人在控鹤军中任要职,梅中远一死,其余在底层的梅氏子弟的死亡人数莫名其妙地骤然增多,楼氏抛下嗷嗷待补的幼子,只身加入控鹤军,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楼氏用了七年坐上了‘暗副都指挥使’的位置。”梅嫣然语气放缓,怕吓着梅久,“在这个职位上面,只有皇帝和‘暗都指挥使’。控鹤军中以完成任务的多少和杀人数量作为晋升标准,可以想想,她七年之内要杀多少人才能坐上统领控鹤军的人物。”
“控鹤军有她当权,梅氏才不曾灭亡。”梅嫣然道。
楼氏掌管控鹤军十二年,提拔了许多梅氏、楼氏子弟。按照常理,在控鹤军中官至那个高度,知道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秘辛,除非化成灰,否则绝对不可能再度脱离控鹤军,楼氏却能。她设了一计,火烧忠义楼,把自己困在大火之中,造成被烧死的假象。
“她对别人下得去手,对自己也下得去手,那场大火烧毁了她身上一半皮肤,可她还是活着回了梅花里。”
这是一个极其彪悍的老太君。
梅嫣然的话激起了安久暴力的一面,她热血沸腾,她很兴奋,很向往尝试自己杀戮的极限!仿佛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躁动,突如其来的陌生情绪让梅久觉得浑身不舒服,她紧紧抓着衣角,忍住要破坏东西的欲望。
梅久的忍耐,压得安久不能动弹,令她忽然想起了医生的手,每当她想破坏、想杀戮的时候,他们便紧紧地抓住她。画面依稀在目:
两双手死死地按住她,头顶有人在喊:“快点,堵住她的嘴,别让她自残!”
一团东西迫使她的嘴张到最大。
“镇静剂!”安久剧烈晃动的模糊视线中,只能看见一片片白色的衣角。
紧接着便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有人蛊惑:杀了那个人,我就放你出来。你能行,你天生就是一件完美的武器,不要让我失望……
梅久张大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匕首没入一个人的身体,鲜血四溅,眼前一片血红,吓得她连尖叫声都无法发出!
“久儿!久儿!”梅嫣然看见梅久眼神涣散,一副惊恐的样子,心痛不已,就不应该突然告诉她这些。可是,由不得她,因为日后倘若真的跟着老太君,会经历比这恐怖千倍万倍的事。
“娘!”梅久恍恍惚惚地喊道。梅嫣然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吓坏了吧。”温暖的怀抱,温柔的轻抚,把惊惧和躁动都渐渐抚平。
安久冷静下来。那一段记忆很陌生,又很熟悉,安久分明不记得,可又确信那是自己!这些回忆清清楚楚地说明一件事情——她,曾经是个精神病人。
“久儿。”梅嫣然心中百味杂陈,她不忍见梅久这个样子,起身道:“早点休息吧,我帮你去族学告假,明日先别去了,我先去看看如焰再回来。”
安久瞬间夺过身体控制权,抬起头,盯着梅嫣然犹显苍白的脸,刹那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不禁想拉住梅嫣然。梅嫣然见她茫然地伸出手,便顺势握住,“娘一会儿就回来。”
好像……
安久忽然觉得梅嫣然与她的母亲好像,都想为了女儿豁出一切,可是无奈即便牺牲性命也不能改变现实。
“久儿?”梅嫣然正要说话,便见安久站起身把头凑在她的胸口,听见有力的心跳声,安久的灵魂仿佛得到救赎。
“我们会没事的。”安久挣脱梅嫣然的手,轻轻抱了她一下,疾步离开。
梅嫣然回身看着她逃窜似的背影,心中疑惑。梅久从来不会这样大步行走,也不会用那样冷静果断的语调说话。想了一下,梅嫣然将这一切归诸这段时间遭遇的变故,无论她的女儿变成什么样,她都还是她的女儿。
“遥夜?”梅嫣然道。“主。”遥夜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梅嫣然早已恢复冷静娴雅,“好好照顾久儿。” 遥夜淡漠的声音道:“是。”
翌日,梅久和梅如焰都未曾去族学,梅嫣然便索性将她们叫到一处,与她们详细说起府内的情况,并开始传授二人呼吸吐纳的方法。
安久听得聚精会神,强行控制身体练习,梅久下意识地跟着梅嫣然的话学,但是悟性远远不如安久,导致呼吸方法一会儿对一会乱。
“莫急,习惯几日便好。”梅嫣然安慰她。
“主,莫郎君听说两位娘子病了,过来瞧瞧。”遥夜在门外道。
梅如焰诧异,莫思归寄人篱下,之前被踹进湖中的事情闹得整个梅花里都知道了,遭到这般羞辱,不是应该恨她们?
梅嫣然道:“也好,请他进来吧。”说罢,转脸对梅如焰道:“思归医术不错,正好帮你瞧瞧手指,虽不是大伤,但毕竟十指连心,良医良药少遭罪。”
“多谢母亲。”梅如焰感激道。梅久见母亲关怀梅如焰,很是高兴。
莫思归进来,便瞧见母女三人笑意盈盈的和谐场面,躬身向梅嫣然施礼,“见过姨母。”梅久和梅如焰先后起身唤了声“表哥”。
“自家人无须多礼,都坐吧。”梅嫣然噙着笑,细细地打量莫思归。
他原是一双桃花眼,生得风流多情,今日却着了一件雅青色长衫,再加之他敛神沉气,竟然显得颇为端正稳重。
“上一回见你时,你还是个孩子。”梅嫣然叹道。
莫思归道:“姨母容貌丝毫未变,思归乍见到您,竟恍惚以为回到十几年前。”
梅如焰叹为观止,这位莫表哥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如果换上他之前那个调调来说这番话,显然是在调戏。梅嫣然微笑中不经意流露出惆怅,“倒是会哄人的。”
“我先看看两位表妹的病情吧。”莫思归道。梅嫣然点点头。
莫思归明显对梅久的病情更有兴趣,但因有了前两次不愉快的经历,梅久不安地往后缩了缩。梅如焰笑着道:“表哥,我这手疼得厉害,不如先帮我瞧瞧?”
“好。”莫思归翘起嘴角,在她旁边落座。梅如焰见他笑得怪瘆人,遂一派天真地道:“表哥,上次不小心让你落水,我已经知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趁机报复我行吗?”
被识破了?莫思归豁达一笑,“哪能呢,表妹若是不提醒,我都忘记了。”
这话太有歧义了!就连梅久都觉得他不怀好意。
“母亲我怕疼。”梅如焰缩回手,眼巴巴地望着梅嫣然。
梅嫣然将三人的心思全都收入眼中,在这些举手之劳的小事上她倒也不介意护着梅如焰,遂淡淡一笑,像哄小孩子似的,“真是孩子气,昨日医者帮你包扎的时候不疼吧?思归的医术名满汴京,比那医者可高明得没边,不仅不疼,这点小伤要不了两天就好了。”
话外之意是,倘若疼了或愈合慢了就是莫思归故意报复。莫思归小时候就听过梅嫣然的大名,再是如何大胆亦不敢在她眼皮底下报复她闺女,“姨母过誉了。”
梅如焰这才乖乖把手伸出去。
梅嫣然看着梅如焰落落大方,而梅久羞涩小心,心里很不是滋味。以梅久的资质原应该会很出色,却被她毁成现在这副拿不出手的模样,末了还是逃不过桎梏。她心中有愧。
莫思归不愧是名医,手法娴熟地把药换上,过程中梅如焰未曾感觉到一点疼痛,药凉凉的,从指间渗入,很快就把火烧火燎的感觉压下去。
“表哥的药真神,一点也不疼了。”梅如焰不吝惜赞美。
莫思归无语。这两个表妹,一个看起来天真活泼,却在背后竖起锋利爪牙;另外一个看起来柔弱内向,却会毫无预兆地露出暴力的一面。前者是典型的两面三刀,挺正常的一个人,让莫思归很感兴趣的是梅久,她拥有两个完全不相关的性格。
“如雪表妹,观你气色不佳,我帮你把个脉吧?”莫思归殷勤道。
梅久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只是受了惊,未病。”
你受惊?老子还受惊了呢!莫思归暗自咬牙切齿,面上依旧带着浅淡而友好的笑容,“受惊之事可大可小,若是发一场热散了风邪还好,万一心里落了病根,日后再想根治就难了。”
梅嫣然一念闪过,“久儿,就让思归帮你瞧瞧吧。”
母上有命,不得不从,梅久咬咬牙,一脸悲壮地伸出手腕。
微凉的手指搭上手腕,梅久浑身寒毛直竖。莫思归闭眼仔细感受脉象。与常人没有丝毫不同。一个人呈现两种性格,寻常人都会觉得是“鬼上身”,莫思归不以为然,他断定是种病症。
“如何?”梅嫣然见他收回手,便开口询问。
“平脉。”他忽然心生一计,话锋一转,“但是平脉末尾有轻微浮动,感觉……就像我摸着表妹的脉象,指头底下另外压着悬丝试到了另外一个脉象。”
屋内三人一魂皆惊!
“此等情形我亦首次遇见。”莫思归斟酌道,“可用锁梦术一试。”
“表哥,你……”梅如焰想说,你不会是伺机报复吧!但她又的确觉得梅久的变化很怪异,于是到了嘴边变成,“你确定吗?”
莫思归却看向梅嫣然,“不能确定,但是锁梦术对人有益无害。表妹受过惊吓,用锁梦术能散风邪。”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全无私心?就连梅久如此善良,在这一瞬间心里也浮上了自私的念头。安久拿母亲性命威胁她,总归是个祸患,倘若能够用这次机会解决了该多好!可是她又怕万一失败,反倒激怒安久……
梅久几番挣扎,依旧下不了决心。
“试试吧。”梅嫣然替她做主。梅久却急道:“母亲,我不想用锁梦术。”
梅嫣然蹙眉,“为何?”
“让他试。”安久突然道。梅久愣了一下,小心问道:“你要试?”安久未曾答话,梅久在梅嫣然的劝说下半推半就。
莫思归欣喜不已。接着几人便见他从身上一样一样地掏出所需物品:一小段类似檀香的东西,几个血红珠子,一只雪瓷镂花小香炉,和一只红塞小瓷瓶。
梅如焰瞪眼,这要不是事先计划好,就是他向来喜欢在身上塞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看他衣袖飘飘,也不像是藏了很多东西,所以她断定是前者。
“这是我调制的安眠香解药,姨母和如焰表妹先服下,以免入睡。”莫思归从小瓷瓶里倒出两粒药丸。
两人服下之后,莫思归让遥夜和澹月去门外守着,不许人喧哗。梅久紧张得浑身冒汗,偏偏安久沉默异常,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予回应。莫思归随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香段之后和红色珠子一并放进炉中,轻烟从镂花孔袅袅升起。
梅如焰算是服了,连火折子都敢贴身带着,也不怕失火把自己烧死!
“你还记得在祠堂前发生的一切吗?”莫思归在梅久对面坐下。
梅久点点头,又摇头。她记得,可是并不知道全部过程。
莫思归并未追问她的动作是何意,继续道:“闭上眼睛,可有闻见香气?”
香气熏得人浑身懒洋洋的,梅久慢慢不再紧张,“有。”
“是何种香呢?”
梅久听见莫思归的声音轻缓,像来自天外云端,喃喃道:“松香。”
香炉里的白烟不知何时变成淡红。
“是否瞧见接天连地的松林?明月东升,清泉潺潺,你感觉身体轻盈,可以飞起来。”莫思归说悄悄话般,“越来越接近明月,身边云海苍茫,不知置身何处……”
梅久已闭上眼睛,安久眼前一片漆黑,漠然听着他的话。
“你是谁?”安久听见莫思归问。梅久含糊道:“梅久。”
莫思归继续问:“你近来心情不佳吗?可曾遇见令你恐惧之事?”
梅久的脑海里开始回忆起被追杀的画面,三人看见她面上显现出恐惧的表情。莫思归暗喜,锁梦术开始起作用了!安久未被催眠,但是梅久早已陷入深度催眠中,照这么下去,十有八九要露馅。锁梦术其实就是一种催眠术,需要别人用语言引导被施术者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