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H A P T E R 2
皇帝为他写诗，
四位辅政大臣互相倾轧，却争先笼络他。
他，纳兰明珠，是怎么做到的？
体制内有一条什么样的铁律？
一
康熙皇帝在一首诗里特意写了明珠这个名字。
没错，把明珠的名字写进诗的标题里。标题是这样的：《夏日同大学士明珠暨诸侍卫过黑龙潭途中作》。
这是康熙皇帝《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中的一首诗，其中有这样一句：骏马骎骎踏绿萃，羽旗豹尾映龙鳞。
好一个“羽旗豹尾映龙鳞”！让人脑子里马上想起旌旗猎猎、车马声喧、龙胎凤质、威武无敌的皇家卫队。
皇帝特意在诗中写到臣子的名字，可见纳兰明珠在康熙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康熙皇帝还说明珠“凤阁清才，鸾台雅望，典章练达，服勤匪懈，于寅恭器识，渊凝顾问，时资于靖献，属在论思之地，参机务之殷繁，每抒钦翼之忱，佐经猷于密勿，崇阶早陟，载晋公孤弘奖，申嘉庸昭宏渥。”
明珠升迁之快，为历史所罕见，康熙帝对他的评价之高，也可谓是绝无仅有。
那么，明珠是怎么做到如此深受君恩的呢？
有人认为明珠是蒙受祖德，在皇帝面前平步青云。这个观点实不足信。
明珠虽然是贵族之后，然而到了他父亲一代，昔日辉煌不再，他的父亲尼雅哈只是一个骑都尉，属四品小官，而且尼雅哈去世的时候，由长子纳兰振库承袭世职，排行老三的明珠没有得到任何实惠。
不过公平地说，幸亏明珠是贵族之后，纳兰家族跟皇室有姻亲关系，使得明珠有机会和条件进入皇室，这倒是为他日后飞黄腾达打下了基础。但有机会进入皇室的人实在不少，能够像明珠这样飞黄腾达的只是凤毛鳞角吧？
也有人认为是因为明珠娶了个极有背景的夫人，使得他颇受皇室青睐。这就更加是谬误了。
明珠的妻子爱新觉罗氏是英亲王的女儿，这个没错。可是我们先来看看这个英亲王。
英亲王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据说他“生而雄勇”，为努尔哈赤所钟爱。阿济格自幼便随父兄参加战斗，屡建功勋；成年后多次担任主帅，也是战功显赫，在满族贵族中很有地位。不过阿济格属于武将类型，缺少政治智慧，胸无谋略。据说他居功自傲，蛮横残暴，既对长辈无礼，对自己的手下也是随意责罚，旁人不过是慑于他的权势，勉强从命。实际上阿济格非常不得人心。
顺治七年，即1650年冬，阿济格随弟弟多尔衮去边外围猎，多尔衮在这次围猎中颇为可疑地病死。之后，阿济格想继多尔衮摄政王之位。（多尔衮是努尔哈赤第十四子，深得父王宠爱，努尔哈赤生前曾有意将汗位传给多尔衮。）当时阿济格胁迫多尔衮的属下归附自己，手段粗暴、态度蛮横，有人不服，于是阿济格被告发“谋乱夺政”。
多尔衮的灵柩回京时，顺治帝去迎接，阿济格居然身带佩刀，被人疑为“举动叵测”。议政王大臣会议据此将他幽禁，他不但不思己过，不服管束，还企图挖地洞越狱，并声称要烧毁监房。
顺治帝被迫逼阿济格及其已获得亲王爵位的第三子劳亲自尽，次子被夺爵位，其余尚在人世的儿子和女儿均被废为庶人。作为阿济格女儿的爱新觉罗氏自然不能逃脱从金枝到草根的命运。
也正因为如此，当时任御前待卫的明珠才有机会娶被废为庶人的爱新觉罗氏。
不过，既然英亲王后代已被废为庶人，明珠娶这样一位女子为妻，又哪里还能沾什么光呢？
应该说明珠的飞黄腾达确实是靠他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谨慎小心。
二
明珠素来机灵敏捷，尤其懂得揣摩迎合上级的意图。这种能力被不少人病诟，被认为是没有骨气、拍马逢迎。
但笔者愿意为明珠辩护。
事实上，在一个机构里服务，本来就需要服从核心人物的意志。长官的意志确实是最高意志，所以流传甚广的西点军校22条军规第一条就是：无条件服从。这是体制内的一条铁律。
你可以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最终的决定权仍然在长官手里。毕竟这个核心人物可以决定你在机构里的生死存亡。因此，下属们理解并服从上司的意图就是一种说一不二的机构法则，是一种政治智慧，而动辄背离长官意志者，往往是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核心人物之所以能够成为核心人物，一定有他的理由，有他的过人之处。他是机构的代表，必须以他的意志为准。世界上许多事，没有绝对的对错，要多体会长官意志的好处。毕竟，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事件只是特例。
事实上，真正懂得服从和跟随的人，最终才能够有机会成为领导他人的人，这在体制内是一种生存智慧。
其实关于这一点本人是吃过亏的，有过深刻体会，此时可以贡献出来作为诸位读者的反面教材。
我曾经在一家省级媒体的办公室任法务秘书，这个岗位归办公室统一管理。当时的办公室主任是个比较能干的中年女子，我对她本人没有任何成见。因为拥有律师执照，又已经在这个机构从业好几年，懂得媒体的运作规律，我是作为人才、通过正规的组织程序由新闻中心选调进入台办公室的。
作为法务秘书，我的任务是每天审查合同，处理法律事务，给电视台领导出具书面法律意见。当时本人涉世不深，也有一点恃才自傲、自以为是，平常不太主动跟办公室主任交流，甚至当主任布置任务下来，我常常根据自己的喜好，经常生硬直接地向她提出反对意见。也就是说，我很容易说不。已有同事提醒，主任每次经过我的办公室对我已是侧目而视，而我依旧浑然未觉。于是，在一次竞聘过程中，主任拟了一个方案，直接取消了法务秘书这个岗位，明眼人（包括我自己）一看，就知道是要把我挤出办公室系统。果然，竞聘结果是，我这个在办公室里当年唯一一个拿到国家级论文奖（全国省级电视台办公室论文三等奖）的人，我这个有专业特长而且基本没有任何过错的人，在参加竞聘的过程中得分最后一名，排在包括负责洒水扫地、传送文件等所有的工作人员之后，被淘汰出局。
幸亏当时的台纪检委书记第二天打抱不平（我现在依然记得那位书记的名字，我平常跟他没有任何交道，连他办公室的门都没有进去过，仅限于在乘坐电梯时遇到了，尊称他一声“孙书记”），他主动给我原来的部门负责人打电话，说我在办公室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于是，我的娘家新闻中心一位副主任再打电话给我，说我受委屈了，对我受到排挤表示不平，让我重新回新闻中心去当记者。
这一事件当时给了我不小的打击。倒不是怕丢掉饭碗，我拥有律师执照，又能说会写，到哪里都不怕找不到工作。何况在媒体工作压力太大，我当时本来就有些去意徘徊。真正受打击的是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以至于竞聘结束宣布结果后我躲在办公室里泪流满面，但事后，本人完全理解那位主任的做法。毕竟，任何一个体制内的负责人，他（她）的首要任务是巩固自己在系统内的权威，压制甚至根除跟自己唱反调的力量。你可以耍个性，但前提是你的上司认可你的个性，否则的话，你只能选择离开。想要成为自由人，你只能离开组织，自己为自己做主。（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笔者后来确实选择成为自由撰稿人，离开了那家名闻全国、报酬优厚的省级媒体，此后勤奋笔耕，迄今为止已先后出版四本小说作品《你内心的小纸人》、《女心理咨询师手记》、《你内心的迷宫》、《她的王》。其中，第一本长篇小说《你内心的小纸人》当中讲述的三个美女记者的职场与情场故事，就是以这家媒体的一些人和事为基础，加上自己虚构想象而成的。当时生怕有人对号入座，不敢告诉以前的媒体同事自己出了书。）
扯远了。
总之，在体制内有体制内的生存法则。
智商情商都很高的明珠深谙此道，对上司言听计从，即使偶尔有自己的建议，也委婉表达，让上司觉得这是他自己本来就有的意思。如此，明珠深得他的上司遏必隆的赏识。
1661年，七岁的康熙即位后，身为四位辅政大臣之一的遏必隆立即推荐明珠升任郎中，重建内务府。另外三名辅政大臣分别是：索尼、苏克萨哈和鳌拜。
非常明显，虽然明珠是由遏必隆一手提拔的，但若他不能处理好和另外三名辅政大臣之间的关系，他的命运一样会危机四伏。
在这四位辅政大臣中，索尼资格最老，但他年老多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抵听凭鳌拜做主；遏必隆一味依附鳌拜；只有苏克萨哈与鳌拜不睦。
明珠与苏克萨哈同属纳兰氏，苏克萨哈当然不会与他为敌；但明珠又是遏必隆的追随者，因此鳌拜也没有把他当做打击的对象；至于索尼，因为他的外孙女和康熙结婚时，是由明珠为首的内务府具体操办的，他对明珠怀有好感。这样一来，四位辅政大臣不仅都不打压明珠，还想因为明珠能接近太皇太后和皇帝而利用他，因此争相提拔笼络他。
明珠是在1664年3月升任内务府总管的。内务府是管理皇家大小事务的总机构，作为总管，明珠有机会接触任何人，包括太皇太后孝庄。
这位孝庄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康熙自幼父母相继离世，由孝庄太后抚养成人。康熙对自己的祖母言听计从，极为孝顺。历史评价这位孝庄太后颇具智慧又极为贤德。她生活俭朴，不事奢华，史料记载，平定三藩时，孝庄把宫廷节省下的银两捐出犒赏出征士兵。每逢荒年欠岁，她总是把宫中积蓄拿出来赈济，全力配合、支持孙子的事业。皇帝自然对自己的祖母有十二分敬意。每次出巡盛京，康熙沿途几乎每天派人驰书问候祖母起居，报告自己行踪，并且把自己在河里捕抓的鲢鱼、鲫鱼脂封，派人送京给老祖母尝鲜。
明珠在孝庄面前格外细心、机警。小到太后偶尔念叨哪出戏、哪种果品，大到对国家大事的意见，明珠无不铭记于心，很快办妥所有事务，工作效率和质量甚至常常超过期待，让孝庄非常满意。
太皇太后不时夸赞明珠，康熙自然便对明珠青睐有加，康熙布置任务下去，发现明珠确实很会办事，也很会做人，慢慢越来越离不开他。这为明珠最终飞黄腾达打下了伏笔。
宫廷斗争中，机敏的明珠把太皇太后当做自己的保护伞，审时度势，既不得罪任何一方，也不投靠任何一方，最终在惨烈的政治斗争中成功保身，且左右逢源。
就在鳌拜和苏克萨哈因为权势和财产争夺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明珠于1666年由内务府调任内弘文院学士，进入朝政中枢机构，他担任大学士的助手，也曾奉命外出会勘河务，不久又被提拔为刑部尚书，在参与不属于刑部尚书的测验历法活动中，和鳌拜间接斗争。在康熙一举擒获鳌拜之际，明珠前往福建主持与台湾郑经（郑成功长子）的议和活动，为郑氏的降附创造了条件。
明珠是康熙皇帝近臣，即使康熙离京外出，他也经常陪侍左右。1672年2月初，康熙皇帝在赤城闻知皇后所生的四岁的长子承祜病死，郁闷不已。回朝后，明珠即与随从上奏说：
“臣等不胜忧虑。皇上悲痛皇子，固是天性，若深居简出，则郁闷愈增，臣等愿皇上移跸，借境抒怀，臣等幸甚。”
康熙帝回应说：
“朕每日诣太皇太后宫问安，颇可自慰。”
这是有史料记载的。虽然只是寻常言语，足可见君臣关系融洽。
至于在撤三藩以及随后平三藩之乱、反击沙俄等重大事件过程中，明珠的作用也是功不可没。他还在致力于改善满汉关系，举荐过于成龙、格尔古德等颇有作为的清官。
然而，随着明珠集团势力逐渐增大，党羽众多，权势日盛，康熙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把握平衡，暗中授意郭琇弹劾明珠，罢免了明珠的相位。
这样一位精明强干的父亲，纳兰容若看在眼里，他对父亲既敬畏，又有不以为然之处。也许正因为明珠在政界绞尽脑汁、历经辛苦方得平步青云，使得容若对富贵功名没那么渴求，反倒移情吟诗填词。
这对父子一个在政坛显山露水，一个在词苑独树一帜，也是一段难得的佳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