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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白草

邦达列夫

我们的河上有一些那样幽静偏僻的地方,如果穿过树木互相纠结、而且到处长满荨麻、简直无法通行的密林,坐到水边,那么你会觉得自己是处于一个孤独的、完全与世隔绝的世界。

以最草率的目光来看,现在世界仅仅是由两部分构成的:绿荫和水。然而就连水里,映照在它那整个镜面上的,也同样是一片绿荫。

现在让我们一点一点地扩大我们的注意力。于是几乎与看到水和绿荫的同时,我们看到,不管河道多么狭窄,也不管树枝怎样在河床上方纵横交错、密密地纠结在一起,但在创造我们这个小天地的过程中,天空仍然起了一定的作用,而且这作用并不是微不足道的。它时而是灰色的,——这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时而在灰色中透露出一点儿玫瑰红,而在庄严的日出之前,它又变成了一片鲜红色,有时它又是金中透蓝,最后变成一片蔚蓝,在盛夏季节晴朗的日子里,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注意力再继续扩大一些,于是我们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我们觉得似乎只不过是一片绿荫的一切,完全不只是单纯的绿色,而是一些可以细细区分的、十分复杂的东西。真的,如果在水边铺开一块平坦的绿色帆布——那才真叫美哩,那才真是妙不可言,望着这平坦的绿色帆布,我们真要情不自禁地赞叹说:“这真是地上天堂啊。”

从树上伸出一根炭一般黑的弯弯曲曲的老树枝,悬挂在水面上。当初它也曾在风雨中喧哗,而现在却已默默无声。它那春天的嫩叶也曾被雨点打得簌簌颤抖,而现在它已不再战栗,它已经把闪闪发光的鲜黄的叶子统统撒落到水里,把它们挥霍光了。炭一般的黑影倒映在水上,只是在遇到睡莲的圆叶的地方,才会被莲叶切断。

这些睡莲叶的绿色和四周映在水面上的树荫大不相同,也不可能和它们融成一片。

稠李的未来的浆果,个儿已经长足了。现在它们光滑而又坚硬,简直像是用绿色的骨头雕成,再磨光了似的。

爆竹柳的叶子,有时让人看到它翠绿的正面,有时却翻转来,露出无光泽的银白色的背面,因此整棵爆竹柳,它的整个树冠,可以说,在总画面上看上去好像一个明亮的斑点。

水边长着野草,它们都朝一边弯着腰。但后面的草却似乎踮起脚尖,竭力伸着脖子,哪怕是从同伴们的肩后探出头去,但一定要看到水。这里有荨麻,也有一些很高的伞形野花,我们这儿谁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

但为美化我们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出力最大的,是一种高大的、开白花的草本植物,它的花华丽极了。也就是说,每一朵单独的小花都很小,简直不易察觉,但每一根草茎上,花都多得不计其数,形成一顶十分华丽、稍有点儿发黄的白色花冠。因为这种草从来都不是一棵一棵地单独生长,所以华丽的花冠汇合在一起,简直像一片白云凝聚在静止不动的林间草地上,睡意正浓,还有一个原因,使人不可能不注意它,不可能不欣赏它;只要太阳一把它晒暖,就有一团团看不见的轻烟,一阵阵浓郁的蜜香,像无形的花朵,从这白色的花之云上飘向四面八方。

看着大片大片华丽的白花,我常常想,这是一种多么荒谬的情况啊:我是在这条河上长大的,在学校里也教会了我一些东西;每次我都看到这些花,不仅是看到,而且能从其他花中认出它来;可是要是问我,它们叫什么,我却不知道。不知为什么,一次也没听到其他也是在此地长大的人提到过它叫什么。

蒲公英、母菊、矢车菊、车前草、风铃草、铃兰——对这些,我们的知识还够用。我们还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不过,为什么立刻就下结论呢,也许,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吧?不,不管我指着白花问村里的什么人,农民们都摊开双手说:

“谁知道呢。它们长在河边,树林中的谷地里,凡是比较潮湿的地方,都多得很。可是叫什么……你干吗要问它呢?花就是花,既用不着收割,也用不着脱粒,也用不着向国家交售,不是吗?就是没有名字,闻闻它还是可以的。”

我要说,一般来说,我们对于大地上周围的一切都有点儿漠不关心。不,不,当然啦,我们都喜欢说,我们爱大自然,无论是这些小树林,小丘,泉水,还是夏天半空中红艳艳的温暖的晚霞,我们都爱。啊,当然啦,还有采集一束鲜花。啊,当然啦,还有倾听鸟鸣,当森林里还是一片墨绿,黑得几乎让人感到凉意的时候,侧耳倾听在金色的林端卖弄歌喉的小鸟的啁啾声。还有去采蘑菇、钓鱼,还有,就这样躺在草地上,仰望空中飘浮的白云。

“喂,现在你这样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地躺在草上,这种草叫什么啊?”

“什么叫什么?草。啊,那里……大概是什么冰草,要不就是蒲公英。”

“这儿哪有什么冰草啊?这儿根本没有任何冰草。你再仔细看看。就在你身子底下长着二十来种各式各样的草,它们每一种都有自己的名称,不是吗?咱就不说它们当中每一种都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地方了:要么是它的生活方式,要么是因为它能治病。不过这已经似乎是我们的智慧无法理解的奥秘了。这些就让专家去研究吧。可是不妨知道它们叫什么名称啊,仅仅是普通的名称。”

从四月起直到开始出现霜冻,在我们树林里到处都有的二百五十种蘑菇(顺便说说除了很少几种以外,几乎都是可以吃的),我们认得出、叫得出名称来的,未必有四分之一。

关于鸟,我就不谈了。有谁能够肯定地告诉我,这三只鸟中哪一只是欧鸲——反舌鸟,哪一只是鹪鹩,哪一只是白腹鹪呢?当然啦,会有人能断定的,但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呢?是不是三个人里就有一个人,是不是十五个人里就有一个人能够肯定呢——问题就在这里。

……在莫斯科遇到了我的朋友和同乡(邻村的人)沙夏·柯西岑,我们立刻回忆起我们的故乡来,我们回忆起叫作“母鹤”的森林,回忆起那条叫作沃尔夏的小河,还有消失在“母鹤”中的多尔吉深渊。

“人们最喜欢‘母鹤’里面的芳香,”沙夏·柯西岑愉快地眯起跟来,回忆说,“随便哪里,随便在哪一条河上,随便在哪一座森林里,我都没闻到过这样的香味。不能单独地分别说,这是荨麻的香味,或者是薄荷的清香,要么是这个……它……嗯,你知道的,那种白草……很华丽的,嗯,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我自己有一百次打算问你,这种草叫什么。原来你把它的名字忘了。”

“不知道,而且也忘了,”沙夏笑着说。“总之,不妨打听一下。你该问问村里的当地人,会告诉你的。”

“难道我没问过吗?问过好多次了。”

“我想起来了,得去问我父亲。不是吗,他当过四年护林员,他什么都知道。规定要让他们,让护林员收集各种树籽和其他植物的种子。他在看这方面的书。对,对,你和我父亲可不能开玩笑。要知道,在这方面,他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至于这种草——那还用说吗。我们住的那座看林人小屋周围,简直就是个植物园。”

有一年夏天我和沙夏在村里见了面,他那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父亲就在附近,甚至经常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我们却把我们那种香草给忘了。冬天我们在莫斯科又想起了它。我们悔之莫及:瞧,有可能打听出来了,却忘了问。第二年一定要问问这位从前的护林员。我们急不可耐,甚至急到了这种程度,想要赶快写封信去,甚至想发一封电报。

但我们想起白草,通常都是在晚上很晚的时候,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做客,在吃晚饭的时候,要不然就是在饭馆里,当我们沉醉于特别富有诗意的那一瞬间,特别鲜明地回忆起“母鹤”和沃尔夏的时候。大概只有这一点,才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在三年当中既没有写信,也没有拍过电报吧。

有一次,我们所盼望的一切条件都凑齐了:我和沙夏碰在一起,巴维尔·伊万诺维奇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也想起了我们那简直像谜一样神秘的白草。

“对,对,对,”巴维尔·伊万诺维奇精力充沛地连声说,“怎么!难道我会不知道这种草吗!?它的茎中间还是空的。有时候,口渴得很,想要喝水,可是泉水在很深的雨水沟里。你马上砍下一根一米长的草茎,用它来吸水喝。它的叶子有点儿像马林果的叶子。花是白的,而且十分华丽。香味那个浓啊!有时候,你坐在河边钓鱼,百步以外就能闻到香味。怎么,难道我不知道这种草吗?!你呀,沙夏,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河对岸我们的护林人小屋周围长了多少啊?割都割不完。”

“那么别折磨人了,你说,它叫什么。”

“白草。”

“我们知道它是白的,可是它的名称叫什么呀。”

“你们还要什么名称呢?比方说吧,我就经常管它叫白草。而且我们这儿大家也都是这样叫法。”

我和沙夏笑了,虽然,我是这样想的,这位经验丰富的巴维尔·伊万诺维奇并不完全理解我们笑的原因。白草——突然觉得好笑。你试试看,猜一猜这时候他们在笑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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