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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星离去(2)

不会作歌的我,不知道“在晚秋”好还是“晚秋的”好。还有“绿叶扩展,阳光照耀”和“巨树叶广,阳光普照”这两句哪一句更好些。再有“绿叶浓阴日光漏”是显得拗口还是更富有意趣,我也弄不懂。总之,这一天的印象就是:站在青莲院门前的樟树下,信步徘徊,仰视着这棵大树。虽是“晚秋”,然而“嫩叶之色”青青,布满了低垂的枝条。细嫩的浓阴,映衬着初冬白昼的太阳,阳光从绿叶缝里漏泄下来。这首短歌描写了古老的大树充满青春的活力。苍老的树干,庄严的枝条,纵横交错、匍匐在地面的强劲的形象,绝不是我这个不会作歌的人用一首短歌所能表现出来的。这季节虽是“晚秋”,可我更想把它当“初冬”。京城红叶之烂漫,实在因为有了常绿的映照,所以说成是“在晚秋”。这只是说明,今天的我,站在这棵熟悉的大樟树下,发现莹润的叶色而受到了感动。(《古都姿影》的开头)

我在几年前,曾反复叮嘱东山君,眼下再不抓紧画下来,京都就要消失了。我的这个愿望对东山君完成《京洛四季》这套优秀的组画起到了促进作用,让我感到有说不尽的幸福和喜悦。在我初次向东山君提出的时候,我走在京都的大街上,嘴里不住嘀咕:“看不到山,看不到山”,心中非常难过。一幢幢丑陋的西式楼房盖起来了,从街道上看不见山峦了。我叹息着,抬头不见山的城市不能成为京都。可现在,我们对这种望不见山的京都却也习以为常了。然而,至今我还时常想到,能不能把京都的姿影保留下来。东山君的《京洛四季》的每一幅画,都是这古都的留影。这组《京洛四季》的诞生,包孕着我的夙愿。出于平日的深厚友谊,我为东山君写了这篇信笔倾吐的文章。(《古都姿影》)

正如文中所述,这套京都的组画,也博得了先生的称赞。

所幸,我还有先生赠我许多精美的书籍,寄过四十余封情意诚挚的信函。这代表着先生全家和我们全家(实际只有我和妻子二人)你来我往的深厚友谊。

关于这些事,要详细说来简直说不完。十数年的交往,先生对我的一片深情,使我找不出一句适当的感谢的话语。

从四十岁末到五十岁初,先生失去了众多亲友。

“在我所失去的朋友中,横光君的死是我一生中最沉痛的事。”他写道,“论起余生,朋友先在自己之前死,这也许就意味着余生吧。”

“我平常里的自我惆怅,只不过是悲悼日本人。由于战争的失败,这惆怅变得彻骨渗髓了。这样一来,灵魂反而获得了自由和安宁。”

“我把自己战后的生命当做余生,这余生并非属于自己,而是日本传统的美的表现,因此我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自然。”正因为先生有着这样的心境,所以对我这个迈着艰难步履、执著地探求日本的美的人,也以爱美之心竭诚相待,不断加深着对我的温厚的友情。

“我和东山君相识,正如这本画集中的《一条道路》一文所描写的那样,是在1956年到1959年前后,东山君举办首届写生系列展或‘东京展’的时候。当时我已年近花甲,而这一年我却新结识了这位知己,堪称人生一大幸事。”看到先生这段文字,我又惊奇,又感念不已。

……去年秋参加光悦会回来途中的旅行实在快乐。要是再能结伴巡游,该有多么荣幸。之后再度光临之时,我正值胃病发作,长期悒郁不振,自打你来之日,渐觉良好,想来是心情欢欣所致,望能常常见面,借以愉悦身心。(1970年1月20日书翰)

我曾接到过这样的信函。我之所以抄录先生的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讲述先生对我本人恩深似海的情谊,而是为了如实传达川端康成先生那种严峻的性格中所包蕴的极富人情味的一面。

“你要到哪里去?”

向遥远的虚空的世界发问,先生也是用这句话结尾的《反桥》、《时雨》、《住吉》三部曲,不论哪一部都是无限优美的短篇。在这些作品里,先生和美的密切关系,都以鲜明的姿态被刻画出来了。尤其是《反桥》,先生对幽远的美的那种深刻的感悟,通过细致的文字织造出绚丽的幻想的彩带。不用说,这些情节结构是采用了小说虚实相生的手法:

神佛虽长在,凡人何得见,

惟怀虔敬心,晓梦睹尊颜。

当主人公“我”在住吉旅馆看到已经故去的友人书写的《梁尘秘抄》上的这首和歌,便将和住吉有缘的灵华的歌神的绘画挂到壁龛里。而这张灵华的绘画是一个熟悉的画商用思琴少女的肖像和池大雅的画换来的。而且,“大雅、思琴和灵华实际上已经奇怪地混杂在一起,这三者都有一种似是而非的令人心动的地方。只要回顾一下这些就会对自己的奇怪感到不寒而栗。仿佛看到了可怕的自我分裂。那么,沟通大雅、思琴和灵华的心灵的究竟是什么呢?”

今天下午,我把龙门石佛的佛头拿出来放在膝盖上仔细端详。

美术品,特别是古代美术品,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才感到同生命联系着,否则,我只能感到自己处在污辱、叛逆和枯萎的生命的深渊,从死中微微对于死做出稍稍反逆罢了。

大雅、思琴、灵华心灵共通的,还有和龙门石佛之也是共通的,它们都是对于美的切实的憧憬。“我”正是由此而得到慰藉,受到医治和鼓舞。这篇小说是一个不太健康的五十五六岁的男人的独白。还有,这三部曲中的《反桥》写于昭和二十二年,先生四十八岁的时候;《时雨》、《住吉》写于昭和二十四年,是先生五十岁时的作品。《临终的眼》写于昭和八年,那时先生三十四岁,是早于《反桥》十四年以前的作品。先生将这部作品和《禽兽》一起,认为是厌恶之作。《禽兽》也是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临终的眼》,以前每次谈论起先生来,必定有人引用这篇作品。现在重读更加觉得接近人的心灵。

一般认为,旧作家代代的艺术教养承传下来,便产生了作家。但另一方面,旧家的血缘大体因为病弱,像残烛的火焰,正在燃烧殆尽之时诞生了作家。这已成为悲剧。

先生还引用芥川龙之介遗书中的一段:

惟有自然对于此时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你也许会取笑我既爱自然之美又想自杀这种矛盾的心理吧?但是,自然的美丽只映照在我的临终的眼里。

先生在这段引文之后继续写道:

在修行僧的“冰一般透明”的世界里,残香燃烧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要使房子着火;香灰落下的声音听上去犹如电闪雷鸣。这或许是真的。所有艺术的极致,就是这“临终的眼”。

先生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在斯德哥尔摩授奖仪式上所作的题为《我在美丽的日本》的纪念讲演,开头引用了道元禅师的歌:“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凛凛天气寒。”还有明惠上人的歌:“冬月出云伴我行,朔风侵肤雪夜冷。”其中,也引用了上面提到的芥川遗书中的话。这些都是有着一定用意的。

他谈及禅、水墨画、造园、插花、制陶,还有从平安到镰仓的古典文学,在陈述日本的美之后做出这样的总结:

日本,或者东方的“虚”、“空”、“无”都在这里涉及了。有的评论家把我的作品说成是虚无的,但西方的“虚无主义”这个词儿用在这里也并不确当。我认为,“心的根本”是各异的。道元的四季歌题为《本来的面目》,虽然说歌咏四季之美,其实具有强烈的禅的味道。

第二年,先生在夏威夷大学作了题为《美的存在与发现》的讲演,他先从卡哈拉·希尔顿饭店早晨餐厅里的一摞玻璃杯,映着日光发出美丽的光辉这样一组情景说起,论述了“一期一会”的心情,由俳句到《源氏物语》、《竹取物语》、《万叶集》等古代作品,给外国人上了一堂关于日本美的存在与发现的启蒙课。

先生的这种心情,从他对于最近召开的国际日本研究会议的一片热诚上也可以得到证明。

这位先生,如今不在了。

战败之后,先生在悼念已故好友横光利一的文章《继承日本美的传统》里,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和愿望。他毅然地写道:“我要以日本的山河为灵魂,在你死后继续活下去。”先生就是这样怀着不折不扣的决心和愿望走过来了。他的伟大的实践,在日本战后混乱的局势中有力地支撑着日本文化的精髓,使其在世界上璀璨生辉。这是何等充实的生活啊!

人们都在议论和思索先生的死,但我却回味着先生伟大的生。在我看来,先生的死是一种安然的休息。

先生常说他自己怠惰,事实恰恰相反。他做出的成就远远超过一个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他全力以赴地工作着,如今,终于进入休息的状态了。

应该知道,怠惰的是我们。经过一番痛苦,我感到自己的身心紧张起来。我不想填补先生去世后心灵的空虚;然而,今后我必须努力走着我自己即将日暮的人生的旅途。

我在天草给先生写信的时候,看到那颗星,也正是先生死的时刻,这是偶然的,但这样的事对于我来说却有过两次。一次是停战后不久,弟弟死于富山医院的时候。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弟弟因为患结核病而长期疗养。接到他病情恶化的消息前一周我去探望过他,那时看他有些康复,我就打算暂时回到市川处理一些要紧的事后,马上再到富山去,我写了张明信片,告诉他一旦办完事马上就动身去看望他。这时,眼前蓦然浮现出弟弟病房的情景,我仿佛看到明丽的阳光射进那间病房,空无一人。弟弟正是那时候死去的。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天草滩傍晚的天空、海色和辉耀在西方的星光。随着时间的过去,我越发强烈感觉到,那不正是先生的英魂进发出的光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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