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一队队****士兵排着长龙正在缴械。他们低着头,面色木然,很多人偷偷朝这边望了一眼,迅速收回目光,看着脚尖前那一小块地面。
八天前接到命令,部队迅速向西开拔。她是机要处通讯中尉参谋,按惯例是随师部行动,可她接到命令携带电台到先头部队去,保障与师部的联络。走了三天,突然又接到命令,部队回到原来驻地待命。头三天向西走是急行军,走了200多里,回去的的速度一下子慢下来,她很是不解。更令她奇怪的是,师部每天傍晚7点准时与他们联络一次,只是问问具体位置,便关掉了电台。直觉告诉她,师部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派出去与师部联络的人回来说,师部被解放军包围了。消息传开后,部队情绪很不稳定,士兵一批批逃亡,留下来的士兵们开始抢劫,一路走一路抢,不管是谁的房子,都洗劫一空。第二天,士兵们开始强奸妇女。
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事,关键是可能因此坏了党国大事。据她所知,军统西南站在133师即将起义前,安插了十来个潜伏人员,上峰要求他们极力配合解放军接管起义部队,期望混入军政界,长期为台湾收集情报。她当然也是其中之一,为了长期潜伏,她只是被告知谁是她的下线。至于自己的上线是谁,她只知道接头暗语,上峰说届时自然有人来联络她。刘立信就是她的下线,所以她对刘立信了如指掌。
她要求团长制止抢劫,团长满口答应,而实际上不仅不制止,还暗中包庇那些参与抢劫、强奸的军官和士兵,授意对外号称是解放军。
“你是孙筱筱?”一个解放军走过来问。
她冲着他吼:“我父亲呢?”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你父亲在那边,我们也很难过……”
她直奔过去,父亲的尸体平平整整地放在担架上,上面盖了一床毛毯。她揭开毛毯,确信是父亲后,趴在父亲的尸体上痛哭,哭着哭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解放军医院的病床上。
“爸爸……”她心里依然在不断地呼喊。
这时候有人进来,她连忙闭上眼睛。她感觉有两个人走到她床前,其中一个人在询问她的情况,还吩咐护士,等她醒来马上通知他。她微微睁开眼睛,尽管看不清他的脸,但把声音与体型联系起来,她可以确定他就是先前告诉她父亲尸首的那个解放军。
“那几个情况怎么样?”他问。
医生说:“团长,刚刚送来就死了两个,有一个死在手术台上,其他的都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外边突然一阵躁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有人在门外喊宋团长。
那人应了一声走了出去,医生也跟着出去了。她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住的是个单间。“被囚禁了?”她脑子里一闪,内心掠过一丝恐慌,“被发现了?”
“我是师部情报处处长朱选文,你涉嫌枪杀起义人员,跟我走一趟。”
那人叫嚷起来:“朱处长,我纠正一下你的说法,他们是叛军,是俘虏!”
朱选文说:“你吼什么吼?有你说话的地方,来人,下了他的枪。”
这人就是枪杀父亲的元凶!她一跃而起,将窗帘掀开一个缝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叫宋团长的人。她要记住仇人那张脸,她要为父亲报仇。不巧的是,他一直背对着自己,被押解上了车走了。她躺在病床上继续装昏迷,满脑子都是宋团长。尽管离他那么近,但当时的悲伤淡化了她应有的警觉,涟涟的泪水迷糊了双眼,近在咫尺的仇人,只有一个迷糊的背影。她努力地捕捉关于这个人的那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一遍又一遍分析、对比和推测,直到头昏脑胀,她都没能勾勒出这个人大体的轮廓。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她从医院跑了出去。
……
“汪汪……”杂毛的咆哮惊醒了沉浸在往事中的她。
几个犯人指指点点朝她逼近,一个脸上有一条刀疤的罪犯色迷迷地看着她,轻佻地说:“没想到这鬼地方还有这般水灵灵的的人儿……”
“少见多怪,你以为就你们大城市才有美女?两溪口自古就是产美女地方,我打小就会唱一首儿歌,怎么说来着?过山河,过山河,山河那边女儿多,给我幺儿说一个。”另外一个犯人说。
刀疤脸眼光直勾勾地在她脸上、胸脯上扫来扫去,直吞咽口水,说:“妹儿,跟哥耍一个,这地里头有啥你拿啥,如何?”
魏二寡妇不理睬他,扭头就走。
刀疤脸猛跑到她前面拦住她,继续挑逗地说:“妹儿,你同意还是不同意,你倒是发个话呀。”
“滚开!”魏二寡妇斜睨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刀疤脸用手捂住裤裆,又跳又蹦,哎哟哎哟叫唤起来:“妹儿呀,你生气的样子真******像七仙女,不不不,那七仙女哪能跟你比呢?哥哥我不行了,救救哥哥吧,你瞧,你瞧,这里都竖起来了……”
其他犯人哈哈大笑起来,跟着起哄。
刀疤脸冷不防拦腰抱住她,张开嘴朝她嘴唇上凑。
她杏目圆睁,动了杀机,就在这时,刀疤脸突然松开她,摸着屁股嗷叫:“哎哟……”
原来,杂毛扑上去,对着他屁股狠狠咬了一口。杂毛毕竟是条老土狗,没有经过训练,加上营养不良,没什么力气,被刀疤脸用力一甩,被甩出去滚倒在地。不过,杂毛一跃而起,又扑向刀疤脸。
“妈呀……”刀疤脸没想到这只又老又瘦的土狗这么凶猛,扭头就跑。
其他犯人也四散逃去。
杂毛朝着刀疤脸追去,被魏二寡妇叫住,杂毛似乎意犹未尽,冲着刀疤脸的背影一阵狂吠。
魏二寡妇拍拍它的脑袋,叹息一声:“这人啊,怎么连狗都不如……”
按照农场的安排,就业大队今天的任务是给麦苗浇粪水。
吴龙喜巡视着麦田,总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乍看倒是看不出什么,可蹲下来细看,麦苗底部的叶子开始发黄。这个时节应该是麦苗疯长的季节,怎么会发黄呢?他扒开麦苗一看,大吃一惊,麦苗不仅发黄,而且基部的叶子正在腐烂,一股呕臭直冲鼻息。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成这样了?要是这般下去,明天,顶多就是后天,三百亩麦苗将全部报废,今年大春将颗粒无收。
一股凉风嗖嗖地从背心掠过,一种不祥之兆随之袭来,他望着不远处的就业人员正在胡乱浇灌粪水,跑过去大声喊:“都停下,停下!”
就业人员们停下来,望着他。
“原地休息。”他说,“你们谁是种地的把式?”
一个干部问:“大队长,怎么了?”
吴龙喜把他拉到一边,扒开麦苗说:“你看,都这样子了,如果还浇粪水,明天这些麦子就会被烧死。”
“怎么会这样呢?”那位干部也大吃一惊。
吴龙喜站起来喊:“马继财、姚渠成、刘立信、柳福其……你们都过来。”
四个人走了过来。
吴龙喜想了想,冲着就业人员喊:“只要种过地的,都过来。”
又有十来个走了过来。
吴龙喜说:“你们到地中间,扒开麦子看看,然后到这里集合。”
姚渠成说:“大队长,我们这么多人,要踩倒一大片,多可惜。”
吴龙喜没有回答,率先走到麦田中间,拔起一大丛麦子,走到田埂边仔细观察,不时放在鼻子底下闻闻,眉头紧锁:“你们都去拔一丛,然后过来。”
十几个人都从不同的地方拔了一丛麦苗回来,大多吃惊的看着麦苗,疑惑不已,只有马继财瞟了一眼手中的麦苗,背着手,面无表情。
“你们都说说,这样的麦子能亩产千斤万斤么?”吴龙喜说。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麦苗正在腐烂,不要说亩产千斤万斤,死不死都难说。可是这话不能说,一说就是反对总路线,挨批斗写检查倒是小事,饿饭可是大事。
吴龙喜说:“马继财,我知道你是个把式,你先说说。”
马继财陪个笑脸,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大队长……这个……我说不好,说不好……”
吴龙喜知道,这确实很难为他们,自从蒲国光来到就业大队后,就连他自己说话都要多长个心眼。他有些沮丧,挥挥手说:“散了吧,散了吧。”
马继财如释重负,走得比谁都快,哪知刚走出一丈多远,又被吴龙喜叫住,只好畏手畏尾地回来。
吴龙喜把他带到麦田的尽头,然后蹲下来。
马继财躬身站着,满脸愁容:“大队长……”
吴龙喜朝他摆摆手,那意思叫他也蹲下来。
马继财迟疑了一下,四处看看,很不情愿地蹲下来。
“现在没人了,我要听实话。”吴龙喜看着他。
马继财与他的目光一碰,马上挪开,盯着地面沉默不语。吴龙喜没有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过了好一会儿,吴龙喜见马继财还是沉默,动情地说:“我要一句实话就那么难吗?这可是关乎几百人的口粮啊?老马!”
马继财一愣:“你……你叫我什么?”
“老马呀。”吴龙喜说。
马继财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不住地点头又摇头说:“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大队长,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可以断定……但我不能说呀……我怕……”
吴龙喜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明白了,我想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马继财沉默了一会儿,开始拔麦苗,将壮苗全部拔去,留下最弱小的,稀稀疏疏的。他脱下鞋子,又把那些弱不禁风的麦苗全部压倒。
“就这样?”吴龙喜疑惑地看着他。
马继财点点头,杨了杨手中那双破鞋说:“只是要换成背篼。”
马继财说罢转身就走。
吴龙喜没有叫住他,眼睛紧紧盯着那一小片被压倒的麦苗,他可以断定马继财说的是实话,但是这种方法真的有效么?即使有效,农场的领导层会相信么?对了,姚政委不是很看重一大队那个农业专家孙成忠么?
他站起来就跑。
“大队长,还是休息吗?蒲科长来了怎么说?”一个干部冲着他的背影高喊。
“等我回来再说。”吴龙喜应了一句,小跑变成了飞奔。
大队支书陈正满和罗光文一大早就来到罗大娘家。
罗光文是罗大娘的亲侄子,几个月前还是战斗大队第二生产队的队长,因为瞒产,被抓到公社关起来,老老少少们跑到公社闹,公社怕出事,才开了个批斗会后放了他,当然他被撤去生产队队长职务。
现在库存的粮食不足200斤,还有大半是粗粮。如果就按照上级要求的每天每人二两五计算,一天要30斤粮,也就是说,顶多再坚持7天,生产队就彻底断粮了。附近可吃的野菜刚刚一冒头都被连根挖出来,可吃的树叶嫩芽全扒光了。为了节省粮食,罗光文和乡亲们暗中把地里密密麻麻的麦苗连根拔起来,上半部分当菜吃。现任生产队队长到大队支书陈正满那里告罗光文的状,陈正满说,总不能饿死人吧?生产队的干部们也就假装不知道。如今田地里的麦苗已经拔得稀稀拉拉的,不能再拔了。所以,为了保住剩下来的麦苗,生产队组织民兵日夜巡逻。眼看食堂揭不开锅了,支书陈正满和生产队干部们心急如焚,这百十来口的吃的可咋办?社员们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浮肿,看起来胖胖的,实际上全身无力,头闷眼花,就连很多青壮年时常一闭上眼睛,就感觉脑袋周围满是闪烁的星星。
要渡过春荒,靠上级靠不住,还得靠自己。陈正满思来想去,现在只有两溪口劳改农场还有大片大片的麦苗,如果能从他们那里弄一些,还能对付一阵子。
但是,劳改农场不好惹,不是干部凶,而是那些犯人跟土匪一般,见男人就打,见女人就摸,他们人多势众,就是抢也打不过他们,硬来肯定不行。劳改队跟军营差不多,流动的营盘固定的官。干部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遇到附近老乡偷抢地里的东西,一般也不好撕破脸面。所以,守住地里的东西就靠犯人了。这些犯人只听干部的,可往往在发生这种事情时候,干部们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去年,三队的一个老人偷了农场几个玉米棒子,被打得半死。三队集合社员去闹,可他们一口咬定不是犯人干的。三队的人提出要进去指认,可他们说监狱重地,不准进入。三队的人想冲进去,他们拿出枪,朝天示警,严厉警告说要是越过他们前面不远的红线,就按劫狱处置,开枪镇压。自己的大妈是农场党委书记吕秉林的救命恩人,去年冬天来看望了好几次,每次都带着大米白面的。人民公社不准社员私自开伙,连锅都没收了,灶也被砸烂了,想自家做饭也没法做。大妈就把这些大米白面上交给食堂,说实话,二队至今还没死人,多亏了那些白面大米。
“他侄子,你这么早?支书也来了啊。”罗大娘刚起床就看到罗光文站在院坝里。
陈正满使劲揉了揉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嫂子……”
“有事?”罗大娘看着他。
“没……没事,我们来接你去吃早饭。”陈正满言不由衷地说。
罗大娘笑了笑:“这可稀奇哈……”
“外婆,我饿……”小草从屋里面走出来,有气无力地样子。
陈正满从口袋里拿出小半块黑饼子,递给小草:“小草,拿着。”
罗大娘忙说:“支书,使不得使不得……”
“又不是啥好东西,纸浆和着一些包谷面,唉……现在,纸浆都买不到了……”陈正满说。
小草一把抓过去就往嘴里塞。
陈正满一阵心痛,拍拍她的头说:“慢点吃,别噎着了……”
几个人往生产队食堂走,一路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拖家带口,走路都偏偏倒倒的,像一群逃难的人。大家都不说话,似乎也没力气说话。快要到食堂时,路边茅草房子里传来娃娃的哭声,几个坐在院坝边上的老人一见陈正满就七嘴八舌地说:“书记,死人了……”
“死了三个……”
“就剩下一个奶娃娃,咋办?”
……
社员们都停下来,望着陈正满。
陈正满和罗光文走进屋子去看了看,这家四口人,两夫妇,一个老人,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娃儿。娃娃趴在女人的身上喊妈妈,哭喊着要吃奶奶。陈正满抱着娃娃出来,对生产队长说:“找几个人去把他们埋了吧。”
生产队长吆喝了几声,人们都低着头,没人应答,而那些正值青壮年的男人们都退到人群背后,有的干脆躲得远远的。
要是在前几年,陈正满肯定大发雷霆,而此刻他心里一阵阵绞痛,不能责怪乡亲们没有人情味,而是大伙儿实在没什么力气,还要应付田地里的活计。他想了想说:“去套一个牛车来,找三张席子,队干部和我去埋。”
罗大娘回家拿了一床席子,帮着把人裹了,抬到牛车上。
陈正满对罗大娘说:“老姐姐,把娃娃照看一下。”
罗大娘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走了几步,感觉头重脚轻,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这是过的啥日子,还不如旧社会呢。”
“是啊,以前要是遇到荒年,地主还施粥饭,唉……”
一个人跳出来说:“所以你们打倒我有啥好处?”
他叫罗大安,以前就是这里的地主,大家看着他默默不语,很多人面带愧色。
“罗大安,你又在放毒?!”陈正满质问。
罗大安也许被斗怕了,浑身一哆嗦,但马上恢复了刚才愤愤不平的表情,说:“书记,我放毒?我以前收租子,有现在这么重吗?遇到灾年我没施粥饭?”
陈正满一怔,这倒是实话。
罗大安见他不语,胆子也就上来了,继续抱怨:“毛主席是好,把土地都收起来分给大家,这,我拥护。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大伙儿刚刚过上好日子,怎么又把土地收回去呢?”
陈正满尽管是支书,尽管上面把人民公社说的天花乱坠,但是眼下大伙儿在挨饿,什么主义都抵不上一个黑面馒头。乡亲们是善良的,也是容易满足的,不外乎一日三餐,求个半饱而已,偶尔发一下牢骚很正常,但是这么说下去,牢骚就变成过激言论,会被理解成****反社会言论而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到头来遭殃的还是乡亲们。想到这些,陈正满对大家说:“散了散了,都去吃早饭,然后去农场割些麦苗。”
罗大娘吃了一惊,心想:“原来他们一大早来就是为了去抢——不是,是偷……好像也不是,反正就是为了麦苗。”
“老姐姐……”陈正满走到她跟前,低声叫了一声,可不知道说什么好,傻呆了一会儿,招呼罗光文他们赶着牛车埋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