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旗在郭雨田心目中，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记得“镇反”时他和许耀东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上下庄子的老茔坟地。当时他就看出姜文旗和别的青年农民不一般。后来“土改”工作队上报姜文旗当党支部书记、农会主任，他说书记和主任要定两个人，就又到小东方增补。谁知干部、群众异口同声说：“小东方书记、主任目前就是一个人，往后有了再说！”把他顶回去了。这么多年的实践证明，群众没把姜文旗看错。
“镇反”时姜文旗从杨尕娃居住的山洞壁上，硬是用枪托子敲出土匪藏匿的材料，使山下几个通匪大案大白天下。“土改”时他清查地主浮财六亲不认，被群众誉为“包公转世”。他带领翻身农民治沙造林、开沟挖渠，改变了小东方的面貌。他主持小东方新班子开门整风，为全县干部教育带了好头。他第一个在小东方实行了变工组、互助组，第一个办起了农业社，当选为历届省人大代表、省党代会代表、全国劳模、全国人大代表。他“低标准”调队搞生产自救时，已声名远扬。
姜文旗老想别人不敢想的事，干别人不敢干的事。他为上下庄子分队朝白帆发火，“定产、定购、定销”给张桐难堪，“双反”运动顶撞胡廉，“反右”给白帆摊牌，在高级社留“资本主义的尾巴”等等。历年整社工作组都向姜文旗提出干部的政治历史问题，他老是顶着，他说：“旧社会那么多青年被抓兵，保甲长像流水似的轮换，有个干部十四岁时仅代理过两个月的保长，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入了国民党、三青团。国民党搞党团合并，三青团员都成了国民党党员，他们更不知道。
解放以来干部中受处分的人本来就多。如果说伪兵、伪保甲长、政治上有污点的人都不能再干工作，我认为这是不从实际情况出发！”他“顶风抗上”使郭雨田常常为他捏一把汗。但风头过去了，郭雨田常常暗自惊叹，佩服他的聪明才智和远见卓识。有人说姜文旗不倒是因为他善于经营“人场”，郭雨田从不这么看，因为姜文旗从没把他和许耀东当做自己的“靠山”。郭雨田认为姜文旗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是他深深扎根群众之中，他所想的、干的都代表了人民群众。
杨遇春、张桐犯错误后，郭雨田后悔不该批准姜文旗辞职。历年组织部门考察干部，几乎都上报提拔姜文旗的材料。郭雨田给姜文旗拟定了个县委农村工作部的部长职位，提请常委会研究决定。一位常委突然问：“他是啥文化程度？”他这一问，人都傻了眼，姜文旗不但没上过中学，连小学也没上过！县委部门正头儿没文化咋行？
郭雨田见陈芝敏眼泪簌簌的，望着她沉思了好半天，才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从材料堆里抽出一份材料说：“你为他们老二的事吧？”
陈芝敏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郭雨田指着材料上的两句话说：“你听听！这些话，咋能从一个老烈属、一个老模范的嘴里说出来？他平时对兄弟，是咋教育的？这都白纸上落下黑字，抠又抠不掉，抹又抹不掉。这么严重的问题，又赶到‘肃反’的风头上，你叫我咋办？”
陈芝敏抹着眼泪说：“我心里难受啊！旧社会抓兵，他大爹为了护几个兄弟，硬叫国民党的连长马步福用枪托子捣死，他三爹、四年逃兵逃到河东参加了解放军……后来土匪又下来抢，他大妈为了护他们兄弟四个，叫土匪头子杨尕娃用枪打死。他三哥、四哥是抗美援朝当的兵……他大哥的事你也知道……他五年解放前就被他们逼得跳了河……他六年几次跑到公社闹，人虽死了话还在！不是他妈咋老挡你的车，如今他们老二又出了这个事，他的干部还咋能当……”
郭雨田听着一副为难的样子，他不住叹息：“咋办呢，明天就上常委会，不戴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戴坏分子的帽子。”他吸完墨水，把笔头放在瓶口挡来挡去说：
“许县长也真是的，他写了篇调查报告，上面来的人就说三道四的，又当着别人为姜老二求情。求情看求啥，碰到钉子就是铁的事，也是当着那么多人说的？弄得我都下不了台！”
陈芝敏说：“我请求县委给他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戴上帽子不但他完了，还有婆姨娃娃。往后斗分子上庄子斗下庄子，下庄子斗上庄子，这样小东方不乱了套？哪怕把他送到劳教农场改造也行……”
郭雨田说：“成成成！你一辈子不张口的人，张口就为这事！明天常委会上，我给大家再说说！”
风越来越大了，陈芝敏蹬不动车子，就下来推着走。一股狂风从贺兰山大风口刮来，天空的云层越来越厚了，顶在头上的天，好像渐渐地沉重起来，不住地朝下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真不知姜文晏的事，该咋对姜文旗说。她刚到村口，就见朱葵花迎了上来。
姜文晏走三黑滩劳教农场那天，山丹、山妹和一伙子女一直把他送到山坡上，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姜文晏跪在坟地落了一气泪，就头也不回地朝西走了。走到山上，他才见姜文旗一个人站在那里等他。
姜文晏惊叫道：“五弟，你咋在这里？”
姜文旗眼泪簌簌地说：“我来送送你……”
姜文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吸着鼻子说：“五弟，我又给你惹事了……”
姜文旗说：“快罢说啦！
”他俩就这么默默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弯弯绕绕的山间小路静谧得出奇，只有一只山雀儿一边啁啾，一边像箭似地穿来穿去。放眼四野，黑色的老虎柴，白色的猫头刺，绿色的蒺藜，黄色的沙棘，紫色的红柳，一朵朵一片片，把塞北戈壁点缀得五彩斑斓。抬头远眺，高高的贺兰山猛烈地举到了头顶，山头的白雪，笼罩着一层雾沼沼的灰云，像严峻沉思中的老人。群山重叠，层峰累累，犹如波涛奔腾。姜文旗把姜文晏送过了千疮百孔的双王坟，翻过了七沟八梁的明长城，趟过了辽阔无边的戈壁，一直把他送到三黑滩劳教农场。在送的路上，姜文旗没掉一滴眼泪；在回的路上，姜文旗的眼泪老是不干。又起风了，山风从来都是那么无情，山梁的山蒿被折得奇形怪状，山洼的花草被打得落叶飘零。群峦弥漫着褐黄，沟壑啄食着裂痛，旱风吞食了青嫩，扬尘卷去了柔情。姜文旗不由得失声唱起了《兄弟》：“兄弟啊兄弟，相聚常吵闹，过后长相忆……”
县委召开农村工作会议，副县长许耀东作了《关于农村经济政策》的调研报告。
报告中列举了“共产风、浮夸风、高征购、瞎指挥”造成的严重恶果，指出干部脱离群众，是因为只对上面负责，不对下面负责；只怕上面批评，不怕下面反对；只怕上级，不怕“上帝”。所以，鱼水关系变成油水关系，人民公仆变成人民主人。姜文旗听了很受感动。许耀东那广阔的视野，深邃的思想，和他不谋而合。他听了关于“上面”
和“下面”的多处论述，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上下庄子，想起了小东方的桃形碑。报告里提出恢复农村集市贸易及自由市场对发展农村经济的重要性；社员自留羊可不受头数限制，允许社员大力发展养鸡养鸭养猪，增加农副产品收购；大队、生产队不脱产干部频繁调队任职，不利于生产，只有稳定的干部才有稳定的产量。这份报告被内参刊登后，引起很大反响。后来地委工作组来调查，宣布给许耀东戴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
姜文旗跑到县上把许耀东要回小东方劳动改造。他在大队部后面专给许耀东盖了一间小房子，许耀东不住，说大队来往人太多，不清静，他要到山上放羊，说他本来就是放羊的。姜文旗只得把他安排在羊场，羊场的窝棚里贴着一幅《毛主席接见放羊娃》的画儿。这幅画是根据一幅照片画的，照片传来传去丢了，后来有个在小东方劳动改造的右派画家又为许耀东画了一幅。那是许耀东在陕北第一次见毛主席时的情景。毛主席躬着腰朝放羊娃伸着手，放羊娃头勒白羊肚手巾，仰目朝毛主席微笑，他手里捏着鞭杆，后面是一群白花花的羊。许耀东是赶着羊，唱着“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亲人解呀放军”的歌子从此参加革命的。
姜文旗每天早上都看许耀东头箍白羊肚手巾，手扬羊鞭在山坡上放牧。火一样的朝霞托起一个金色的巨轮，正从遥远的山脊上吐出来，向浅碧的天空散射出万道光芒。每当一团火球似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时，山坡上总荡起那熟悉的歌声。那歌声，火一般的鲜红，火一般的热烈：“东方呀那个红哟，太阳那个升呀，中国出了个呀毛呀么毛泽东哟，他为人民谋哟那个幸福哟，他是人民的呀那个呀大救星呀。”
姜文旗不明白，他为什么把《东方红》唱成那个调子。是陕北“信天游”的调子又不太像。他不知道，《东方红》是最先从他们老陕北那里唱出来的。后来许耀东病了，姜文旗给郭雨田说了，使姜文瑞、姜文祥把他送回陕北老家养病。姜文旗把许耀东一直送到黄河宁州渡，他望着姜文瑞、姜文祥把许耀东牵上了船，朝他挥泪告别。姜文旗瞪着船靠了对岸，才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抽泣起来。
许耀东被撤职后，县上差一个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郭雨田亲自到地委推荐姜文旗，他说任用干部要看实际能力，不能只看文凭。地委同意县委的意见，并正在按程序办理任职手续，谁知“四清”运动又开始了，连郭雨田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