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盼望着农业社幸福美好的“那一天”,姜文晏却看着农业社哪点都不顺眼。
他家入社的牲口常朝回跑,他一见牲口跑回来,就撂下饭碗扑出去,又是刷毛又是喂料的。他不知骂了大邋遢多少次了,这天,他把牲口送到饲养场又骂:“大邋遢,你死啦?农业社叫你当饲养员,瞎了眼!”他骂了半天,大邋遢才伸腰打哈欠,迷瞪瞪地从窝棚里出来。
连着下了几天雨,饲养场里积满了水,雨还没停就有牲口得了蹄疫,有几头牲口淋病了,圈墙倒了又打死了几头幼畜,天气猛晴圈里热气蒸腾,部分牲口不吃草料了。社员们都围着饲养场议论纷纷,姜文晏又骂:“天打的!抱上石头上锅台———故意砸锅底呢。”他朝当队长的大哥嚷道:“这是社员的心尖肉,就交给邋遢尕子胡趸,你们再不管,我拉上我家的牲口回家!”姜文海说:“二弟罢发火嘛!瞧你一天老火冒三丈的。你不叫他当饲养员,叫他干啥?干营生没劲,当官没命!”
姜文旗来检查饲养场管理,他叫张化燃当饲养员,叫大邋遢给张化燃当帮手。果然饲养场里大变样,圈里垫了干沙子,扩建了畜棚,增砌了马槽,饲草用铡草刀铡成碎截儿,朝槽里添草时还拌了麸子洒了清水。他总结出很多饲养经验,什么“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勤拌草,细拌料,不怕黄牛不长膘”、“草膘,料力,水精神”等等。
天黑收工回来,社员们都不忘给牲口带回一捆草。牛棚马棚前放了熏蚊子的烟火,张化燃坐在那儿给牲口喂料,他面前放着个沙竹子编的料筐,每头牲口只给一马勺,这头牲口吃完就甩着尾巴舔着嘴走了,那头牲口又摇着尾巴走来吃料。人都说他把牲口训练的好,排着队吃料,不踢也不咬。张化燃说他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养过马,知道牲口的脾性。他见到老弱病的牲口走过来,就多抓一把料扔到料筐里,说:“照顾照顾,多吃点!”他见一头犍牛吃完了还不走,就骂它:“走!每天吃一马勺,就不错了!”那头犍牛就走到棚里爬下倒沫(反刍)去了。小学生放了学不回家都跑来瞧,说他和牲口说话呢。
社里的积肥是黄土搬家式的,只要三天不垫圈,圈里就脏得没脚处。拉土垫圈,朝出起粪,成为主要农活。天刚亮,垫圈的车队又出了村。他们在村头路边的田埂上铲了土,就吆着牲口朝圈里拉。姜万财车里上满了土,把孩子放到土上爬着,自己坐在车辕上,朝马屁股抽了几下,马就伸着脖子拉车上坡。
姜文晏心直口快,做事鲁莽,他生就一张无遮无拦、畅所欲言的利嘴,他的性子藏不得半点秘密,他因在下庄子文字辈中排行老二,人都叫他二孬子。他看见姜万财,便骂道:“腿子折啦!你赶车,还是坐车?上了一车土,再坐上两个人。干营生,还是领娃娃?”
姜万财急忙从车辕上跳下来,嘟囔道:“婆姨、汉子都干营生,娃娃在家没人领!”
姜文晏说:“你混工呢!人家都把娃娃别到裤带上了?”
姜万财说:“谁打你的牲口,你就心疼。心疼,你当初罢入社……”
姜文晏扑过来嚷道:“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我听听!老子入社不入社,也是你地富子女管的?”
副队长姜万魁假装没听见,远远地避着走了。
姜文海是个憨厚老实人,他急忙过来说:“二弟,算了算了。他下次注意就行了!”姜万财见姜文海来了,急忙把孩子从车上抱下来。
正巧姜万宝吆了车土过来,姜文晏一把拉住说:“你,把驴胯子都磨烂了!
你套车,为啥不戴驴拥脖?你是驴,还是人?”
姜万宝套车,老给牲口戴他入社的那个心爱的驴拥脖,今天来迟了一步,不知叫谁抢了去,他听见姜文晏骂,就急忙说:“套车太慌,咋就忘啦!”
姜文晏说:“你打驴的鞭子咋没忘?你这是在农业社里搞破坏!”
姜万宝说:“你少扣帽子!”
幸亏朱守业检查生产路过,劝住了。
评工记分,十回有九回都吵。
上下庄子配备干部,有个谁也改变不了的模式。下庄子出队长,上庄子出副队长;下庄子出会计,上庄子出出纳;下庄子出妇女队长,上庄子出记工员。上庄子从成分低的人中,一时选不出记工员,就暂由副队长姜万魁代理。谁知姜万魁为自家偷记了工分,他的记工员被撸了,姜雪芬当了记工员。
姜雪芬抱着个工分簿子,每天给男人写10分女人写8分,给娃娃写5分老人写6分。写之前要队长表态,队长表态前先问大伙:“你们看,有没有意见?”社员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他说这个迟到那个早退,这个一泡尿尿了个半截子晌午,那个喂奶喂了个太阳斜西,谁半截子渠没挖完,谁犁的田要返工,谁薅的田质量不好,谁割麦子连豆子也割了,谁撒的粪像猫拉稀屎,谁卸粪没打底坡子。至于那个老婆子刨玉米伤了根,那个老汉吓麻雀儿怕跑路,那个娃娃放的牲口吃了粮食等等就更多了。吵来嚷去,总吵到昏天黑地方罢休。
这天评分,姜雪芬指着一伙妇女说:“人家反映,说我们妇女把绿田薅成白田了,不能光图挣分。要注意,打不下粮食,挣一万分也白搭!”死胖子背了一捆草路过,姜雪芬顺嘴就说:“草,咋没放到饲养场子里,朝家里背?”
死胖子听见“绿田薅成白田”就不高兴,她说:“苗多欺草,草多欺苗嘛!苗稀苗小,草多草大,绿田不变成白田了?谁能用生菜叶子,再把田搽绿了!”
姜雪芬朝她背的草,只抓了一把,就从中数出十几棵胡麻苗儿。她说:“薅草呢,还是朝掉拔胡麻呢。瞧这捆草里,这么多胡麻。这是谁薅的草?”
姜文海看了一眼,生气地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追问这是谁薅的草。妇女们薅的草,都提到田埂上倒一大堆,一时咋能查出是谁薅的?
姜文晏叹道:“上工喊一阵,下地走一阵,到田派一阵,干活磨一阵!一天挣了整八分,薅的稗草没有根。光图挣分人哄地,减产荒田地哄人!”
死胖子急了,她把草朝风雨桥上撒了,说:“别都家里养猪能朝回拿草,偏眼睛尖的,只看见我一个人了。”她朝姜雪芬嘟囔道:“谝谝子婊子……”
姜雪芬还没听见,姜文晏听见了。他扑过去了死胖子一个耳刮子,骂道:“你骂谁?你再骂一遍,老子听听!”
死胖子“啊哟”一声,立马碰头撒死闹起来。她知道姜文晏是个憎头,闹不过他,就一头失到姜文海的怀里哭喊:“你打,你打!奶奶今天也不活了,叫你们打死!”
姜万魁见婆姨闹,一声不吭避走了。
姜文海阴沉着脸,任凭死胖子用头在身上碰来撞去。他沉默寡言,一声不吭,他到会议室里,死胖子跟到会议室碰他。他回到家里,死胖子跟到家里碰他,把他揉成个面团团。山丹、山妹气得牙疼,打呢不能打,骂呢骂不过她。朱葵花骂姜雪芬是个坏事头,在娘家尽给她爹惹事,骂的姜雪芬朝靖胡堡婆家避走了。
满旗寨的队长哈文叫社员打了,朱守业正在处理问题,听见这里队长的弟弟打了副队长的婆姨,就急忙赶了来。他攥住死胖子的两只手,硬把她从姜文海家里拉出来。死胖子就跑到县审干办公室告状,说农业社的干部打了社员,整整闹腾了半个月。
庄子里斗分子没人发言,社员之间却像乌鸡超越毒。
隔三差五斗分子是家常便饭,每月对分子评审是规定的惯例。民兵们吆三喝四地把地富分子带过来,他们双脚并齐低头垂手,站在风雨桥上。“土改”工作队撤离前,县公安局来人宣布,姜、姜岩、姜岽因窝藏枪支、大烟、转匿浮财,戴地主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从此,分子中又多了几个人。
姜岚立在那里像根木头,姜岩脖子总朝右歪着,姜老缩着脖子,姜岽一条腿老站不稳。民兵排长朱进先给分子训话,他训分子们老不瞪他们的脸,只瞪着地,一年四季老是那不变的一句话。训完话后,从姜岚开始,先交代他们最近的表现。
都说随社员干营生,哪儿也没走,表示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等几句老话。他们交代完后,便开始批斗。斗争会总是冷场,没人发言。上庄子人都低着头,像是在批斗他们似的,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下庄子人都昂首瞪眼的,有人朝上庄子人瞟一眼,不住口地打声色。有人朝躬着腰的地富分子吐几口,也没人发言。朱进每次上报分子评审材料都头疼,老愁没个写的,总是按老框框编几句。上面看了,说他们评审走过场,对敌斗争不坚决,隐藏的问题不揭发等等。
姜文海见没人发言就说了几句,开头还是那句话:“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要求他们家里来人要报告,走亲戚要请假,劳动要卖力,不但自己遵纪守法,还要教育好子女。上庄子人听着头都不抬,他这几句话关了总,批斗宣告结束,分子们被民兵用枪押到歪脖子树下立规矩去了。上庄子人听见分子走了,才抬起头来张西望的。
姜文海说:“还有点时间,我们总结一下前一段工作,安排一下后一段工作……”
他的话音没落,死胖子就说:“不是说同工同酬嘛。有人咋干轻活拿高工分……”
姜文海张了张嘴,干受哑巴气。姜文晏的婆姨山妹怀孩子快临月了,队里叫她敲盆儿吓麻雀。才干了一上午,她就钻了空子。
山丹停住手里的针线活,骂道:“婆姨往后都罢怀娃娃!”
男人们都“扑哧”一声捂着嘴笑。
死胖子说:“上面提倡民主办社,咋能不叫人说话?不是连三岁的娃娃都唱嘛,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咋现在地主富农都劳动啦,粮食反倒一点点!一天老尻子撅到天上,头插到地下,还饿得跑趟子呢,真成了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姜文晏嚷道:“这么说,我们叫你们养活了?你们养活我们,我们娶上婆姨养上儿子干啥?”他指着上庄子一溜人喊道:“呸!干一天营生,不如我一个人干一早上!
不是软腰子、掉胯子,就是说个顺情话、抽个纸烟把。不是坐个热椅子、喝个茶底子,就是混着揣边传!自己尻子稀屎都没揩干净,也成了养活人的人!”他指着朱进说:“我说分子就没斗好。像鸭子一样,表面看不出来,下面的蹄蹄爪爪都动弹。”
他这一喊,上庄子人果然都震住了。
姜文海知道斗分子斗不起来,两庄子人却越斗仇恨越大。他正要宣布散会,姜万财咕嚷道:“队长,我们也是社员。咋动不动就用分子来压我们。不叫我们说话,我们往后都当哑巴!”
姜万宝说:“有理走遍天下,不能骂人,啥叫蹄蹄爪爪?”
他俩这么说说也就罢了,谁知姜万魁冒了一句:“不识时务,也不看看,是谁的天下!”
姜文晏扑到他面前问:“你不是还当着副队长吗,你说是谁的天下?你还想变天?你自己是个缩头乌龟,阴谋暗算,经常活动他们闹,才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姜文海怕他又打起来,夹在中间说:“二弟,算了。他就是那么个人,你和他叫啥劲?”
死胖子听见“乌龟”两个字就闹起来。当地如果婆姨跟了别人,汉子就叫乌龟。
她非要姜文晏把“乌龟”两个字当众说清楚。如果说不清楚,她就用来月经的血裤子打他。
姜文晏挥着明晃晃的镰刀,“咚”的一声,砍到姜万魁面前的木桩上。姜万魁以为来砍他,吓得“啊哟”一声,紧闭双目,浑身发抖,四肢抽筋。
死胖子妈妈爷娘的大呼小叫:“快来看呀,砍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