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金枪鱼与别墅的博弈、爪哇拉星球的移民项目、胃液与逻辑的辩证关系
尚海静静地靠在吉田怀里，没有抵抗，没有出声。或许带了点突然的感觉，毕竟被人一把抱住无任何心理准备……但终究未到抵抗的地步，顶多微微颤抖了一下，就连挣扎都谈不上。吉田身上有股橘子的味道，起初尚海误以为洒了香水，转眼一想香水很少会做成橘子味的，虽然也有首歌叫“橘子香水”……anyway，她很喜欢那股味道，不浓不呛，一种温柔的意境蕴含其中，这也是她没想要拒绝拥抱的原因之一。橘子的香味化解了疑心。
“你的身上有股橘子味。”尚海别过脸去。吉田并没有趁势得寸进尺，依旧慢条斯理地抱着尚海，仿佛不急于乘胜追击、一举攻得美人心。书店已是快要打烊的光景，虽未直剌剌地下逐客令，种种迹象却已给出了暗示：灯光变昏暗了，音乐戛然而止，咖啡厅的服务生们悄悄做起了打扫。周围一下子变得万籁俱静，静得可以闻悉彼此的呼吸。其实是因为相互贴着，所以触到了呼吸的脉动。
吉田抱着尚海的姿势很美，加上拥有竹野内丰的长相，整个画面看来动人心弦，恍若舞台中央有一对天使。假如前面的天使转过身去，用手勾住后面天使的肩膀，再把半边脸颊贴在一起，俨然就成了《网路情人》的海报（竹野内丰主演的电视剧）。海报上的男子眼神叛逆，却有一份柔情若隐若现；阵阵橘子的香味从中散发，洒了“橘子香水”也极有可能。前面的天使陶醉于海报的香味，她心想：海报怎么会生出香味来呢？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我可没吃过什么橘子。”后面的天使开口说道。舞台的灯光暗得恰到好处。
“那为什么会有橘子的味道？”前面的天使一脸不解。
生理学家的某项研究表明：当对异性产生好感时，人的脑中会分泌出大量垂体激素，促使人的嗅觉系统出现间歇性同化，将闻到的气味自动转为水果的味道，传至神经末梢。不同的人有各种不同的转法：女性偏向气味特征相对明显的水果，如橘子、水蜜桃；男性偏向气味特征相对低调的水果，如苹果、生梨；身材高者偏向水份相对充盈的水果，如西瓜、荔枝；身材矮者偏向水份相对贫乏的水果，如香蕉、木瓜；体型胖者偏向只头相对庞大的水果，如菠萝、葡萄柚；体型瘦者偏向只头相对娇小的水果，如樱桃、草莓；没结婚的偏向色泽相对明亮的水果，如血橙、火龙果；结了婚的偏向……
──对不起，结了婚的还是不要随便“偏向”的好。
当对异性产生好感时，“水果效应”开始发挥作用；反之亦然，“水果效应”发挥作用的时候，代表内心已经接受了对方。排除天使男在之前吃过橘子或是洒了“橘子香水”的可能，当天使女闻到橘子的香味，证实天使女已爱上了对方；此外还可推断天使女的身材偏高、体型适中，因为橘子蕴含的水份较多，只头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
发现“水果效应”的生理学家何许人也？诸位或许好奇。这个世上除了生理学家、怪医博士能够发表高深的研究理论，还有一种职业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折服世人，使其相信他们编出的谎言，从而达到某种潜在的目的。他们的名字叫做──欺诈师。提出“豆子包治百病”的“养生学家”即是一名杰出的欺诈师。哪部小说若使人留意起异性身上的水果味，小说的作者怕也是位需加提防的人物。
当然了，这也并非凭空臆造，至少“橘子的香味”是不无根据的。天使女的记忆中有这种味道存在。在她上一次下凡人间时，橘子味曾使她刻骨铭心。再度闻到这股相似的气味，她很期待有一场浪漫的艳遇。她的“艳遇”此刻正从身后拥她入怀，一时之间似无放手的打算。
“陪我去一个地方转转。”天使女说。
“赴汤蹈火。”天使男道。
天使女笑了，她要去的地方仅是个酒吧，何需赴汤蹈火？服务生们的暗示愈加明显，拖着地板慢慢靠向了天使，不知不觉占领了半边舞台，示意他们下班的时间已到。咖啡厅里仅剩仆人与天使，仆人便是服务生们。其他客人全走光了，原本今晚的客人就寥寥无几。天使女在仆人的瞻仰下（因为拖地必然是弯着腰的，所以“瞻仰”）有些面红耳赤。毕竟这里是公共场合，当下的举动略显过了尺度。
“你要抱到何时才肯罢休？”天使女移开腰上的手，“走啦，人家地板都已经拖到脚下了！”
天使男低头一看，果然见两个服务生在脚下忙来忙去，不时抬头朝他瞄上一眼，眼神贼溜溜的。因为忘情地抱着天使女，一直未加留意周围的事，待到突然发现身边有人，不禁吓了一跳。
“准备去什么地方溜达？”天使男问。
天使女转过身，一缕长发滑到了嘴边。“去‘渔船的脚印’。”遂将头发捋至耳后。
“‘Miss Underwater’？”天使男沉思片刻又问。
“看来你去过？”天使女忆及“渔船的脚印”门口确有“Miss Underwater”的字样。
“算是去过，一家スタンデイングバー嘛！（standing bar，亦即站着喝酒的酒吧、立饮店） 得说‘Miss Underwater’才会有人明白，‘渔船的脚印’只是内部的暗号……对了，你是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的？”
“我也正想问你！”
天使女的父亲昨晚失踪了，天使女想起“渔船的脚印”有位跟天爸（天使的爸爸，依此类推）长得很像的男子，当然仅限外表。那位男子扑朔迷离，似乎了解很多事情。她想找男子再聊上一回，看看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天妈这边算是指望不上了，充其量也就是搬出天姨、天姨的儿子、还有“小开天使”（全都“天使化”了），基本没一个靠得住的！她情愿凭自己的力量找回天爸，好让天使一家重获团圆。世上并无平白无故的巧合，既然长得一模一样，必可从中套出管用的线索。何况现在多了“天男”的协助，天使女信心倍增。
等等，次序反了！貌似先有“天男天女”，后才发展出了“天使的家族”！因为一个长着明星脸，一个出自“文静气质系”（“淑女系”的前身，三章），加上舞台灯光的渲染作用，这才弄出了一幅天使的画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本来八竿子也打不着天使的爹妈姨舅沾了个“天”，由此演变出了“天使的家族”。如果“天使的家族”算作主线，“渔船的脚印”便是派生的外传。隐秘的情节向来埋伏于外传，专业的称法亦即“番外篇”！所以，不妨一试？
可是，怎么试呢？首先连接两者的路在何方？前一次去“渔船的脚印”，是坐KR天使的摩托，其间经历了九曲十八弯，方才到达偏僻的目的地。如今要她重来一遍，她只记得目的地在海边、海边空气很好；至于途中穿越了哪些地方、有无可以作为标识的建筑，则是一概没有印象，一张白卷是也。一般女生记路的能力偏差，天使也一样。
“天使也一样”和“橘子香水”是同一个歌手唱的。他的名字叫做任贤齐。
难道要对taxi司机说：“去海边，空气很好的那个海边？”……一来“空气很好”不足以构成限制条件，寻找的范围并未缩小；二来“海边”具体是哪个海，天使女怕也说不上来，就算提及美属萨摩亚群岛，她也搬不出有力证据证明不是那地方。那天开了一段很长的距离，纵使萨摩亚群岛也约摸到了（只要能有通往那里的路）……基于上述两种理由，“空气很好的那个海边”等于什么也没说，差不多类同于“健康的青年”、“好听的音乐”，对于搜寻一点帮助也无。
“我想点一首好听的音乐，但是名字记不起了……”
好在天使至少还记得名字，继而对司机说：“‘Miss Underwater’，知道那地方来着？”
海边、空气好、“Miss Underwater”，范围似乎缩小了一点，要是点歌差不多行了：“我想点一首好听的音乐，名字叫做‘Miss Underwater’！”……主持人从一堆唱片中翻出杨乃文的《Self-Selected》，里面有一首Maximilian Hecker写给她的“Miss Underwater”，旋律很简单，歌词也很简单。“您要点的是不是这首曲子？”主持人问听众。
听众“嗯”了一声，沉浸到了音乐当中。前奏出来的几秒钟内，已经确准不会是其他歌了。那种空灵澄澈的旋律，使人联想无穷无尽的大海。船桅在地平线的附近飘荡，桅旗悬浮的轨迹忽远忽近。如浮光掠影，如袅袅烟尘。岸边零星排列着几栋别墅，说排列，实际更像随意的组合──上帝神来一笔，洒落几颗透明的弹珠（到了上帝手中几乎就成了弹珠的大小）；弹珠落至地面四处散开，有的滚进海里去了，有的停在岸边变成了楼房。因为弹珠为数不多，这些弹珠化作的建筑若是连起来看，总能挖出些许牵强的规律。但若拉开距离由远处俯视，比方爬上周围的山顶（假设海边有山），即会发现一栋栋别墅其实落点散乱，全是即兴之作。
研究落点有什么意义？暂时无可奉告（实际并无太大的意义）。何以“弹珠”而不是“石块”？怎么看也应该是石块，若跟房子联系到一起。“石块一副死气沉沉的腔调，弹珠却赋难得一见的灵性！即便上帝也是有童心的，石块、弹珠同时摆在面前，自然是选择弹珠玩上一把；况且天上掉下石块后果将十分严重，虽说弹珠也足以砸死人，从那样的高度无甚差别。”上帝的秘书轻咳两声，“总之世间万物是上帝造的，上帝爱怎么玩全任他的喜好，弹珠也好，石块也罢，要变别墅出来什么都可以；哪怕金枪鱼从天上抛落，上帝命令：‘变成别墅！’，它也只好乖乖地变成别墅，违抗不得！因为世界是上帝一手造的，这是一种既定的游戏规则。”
金枪鱼变成了别墅，不，是弹珠变成了别墅。怎样都好。原本即是用来假设的对象，为了说明别墅排列的形状──在岸边有几栋零散的别墅，它们犹如上帝即兴洒落的弹珠那般随意地排成一排、或是围成一圈、或是无拘无束地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呆着──只是为了描述这样的场景。归根结底上帝是虚构的。
别墅的区域离开酒吧不远，步行40分钟到一个小时。远近取决于选取的参照物，以萨摩亚群岛作为标准自然不远。其间“Miss Underwater”的乐声持续不断，可能设了循环播放的功能，也有可能曲子本来就很长。听到微微犯醺的境界，迷迷糊糊地望见一圈灯丝，灯丝的字样就跟曲子的名字毫无二致，难道又是某种既定的巧合？再次看清一些东西时，已经身处阴暗的店内。店内昏昏沉沉的样子，几个中年男子倚靠着吧台。为何哪儿都少不了中年男子？
“睡了很久，前辈。”吉田把手搭在尚海腰间。是时候该变回原形了。
“这是──”尚海环顾四周，试着快速适应周围的黑暗。
“上了车你一直昏睡，像头小猪。”吉田俯到尚海耳旁，“幸好有我一路伴随，不然荒郊野岭被卖了也不知！”
“没有印象……我们打车来的？”
吉田笑而不答。
尚海的记忆逐步恢复，记起他们来此的大致路线：步出书店──那时天使的光环还在；跟着叫了一辆taxi──等了四、五分钟；坐进车里；告知要去的地方……之后记忆倏地中断，像是上帝消除了大脑数据，欲读取时出现未知错误，A段直接跳到了B段，中间变为空白。说空白，其实留有一点残余的影像，不确定的，时断时续。但是歌声始终萦绕耳畔，层层叠叠，如杜鹃之啼啭，如黄雀之呢喃。下一秒即“坐”到了店内，靠在桌边“醒来”。最先当是1930，很快意识到自己看走了眼。1930可是有椅子的，还理当有KR乐团驻唱。这儿却是什么都没有，冷冷清清。
“为什么没有椅子？”尚海眯着眼睛吃力地问道，“我好累，想坐一会儿。”
“スタンデイングバーつて要するに立ち飲み屋だな。”（standing bar不就是站着喝酒的地方吗？）吉田的手由“搭在腰间”变为“揽住腰肢”。
尚海一把推开吉田，看得出来她的身体不适。“你去帮我找张板凳，我的胃很难受。”说着双臂支住桌子的棱角，一副随时都会呕吐的模样。
“大丈夫？”（你没事吧？）吉田有点慌了。
“大丈夫，大丈夫……”尚海弯下腰去，“あの，板凳！”
吉田快步冲到吧台前，问中年男子借了张板凳。板凳破破烂烂地扔在一旁，中间有只不大不小的窟窿。他的公主趴到了桌子上，双臂已经无力再支起身子，长长的头发披洒下来，乍一看有几分女鬼的架势。吉田不知如何是好了，赶紧拿起板凳冲回座位，扶着公主屈膝坐下，一滴汗由他的鬓角淌落。缘何遭遇到这般境地？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帅哥最不能应付的场面大致莫过于此。逛街的时候可以耍帅，不懂的时候可以装酷，而当女友突发身体状况，而且是在公共场合、前面几个中年男子围着、脸上挂满等看好戏的表情……他便彻底束手无策、全然找不着北了。
祸不单行，女友还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板凳断了只脚！中年男子发出几声窃笑。
先来解决一个问题：到底是天使、公主、还是女友？──天使只是虚构的角色，如同上帝一样；女友不过是假设的关系，用来说明情况；至于公主，才是真正赋予对方的身份！打从尚海趴下的一刻开始，吉田已决心要保护好公主，尚海就是他的公主，他的めがみ（女神）。他的公主现在不幸跌倒，需要随从将其从地上扶起。他本来有贵为天使的身份（虽是虚构的角色），却甘愿为公主抛开一切，降为随从守在公主的身边。爱情总会使人浮想联翩，冒然生出保护对方的念头。倘若世界上有十亿对恋人，即有十亿个对象需要保护；事实上远不止十亿对恋人，需要保护的对象也不止十亿。有那么多对象需要保护，我们的星球看来不太安全；爪哇拉星球有个移民项目，诸位恋人要不要看看介绍？
根本没什么爪哇拉星球存在，即使有也不会办什么移民！这是经典的欺诈师式逻辑，诱导底下的听众层层深入。听众听信了谬论而选择移民，移民的钱自收入了欺诈师囊中。仔细一想，所谓地球不安全论岂非建立在“爱情诞生危险”的前提之下？本来哪需要什么保护，又不是去菲律宾旅游；爱情来了，周围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中年男子不怀好意地窃笑，taxi在野外迷失了方向，就连板凳也来个落井下石，这个星球简直是四面楚歌！为了捍卫心爱的恋人，我们决定移民！
移民得做相应的准备，第一步即应对突发的状况。女人醉酒后体重会上升，公主虽未喝醉，呈现的状态却跟喝醉无差。吉田抱起跌倒的公主，抵着中年男子的目光朝着后门走去。“渔船的脚印”有扇玻璃后门，推开后门一路往下延伸，终点便是无际无边的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海上此刻一派平静的表象，但下一秒会不会风起云涌？怕是只有上帝知道答案。上帝不过是人们臆想的角色，还有上帝的秘书也是一样。
“要去哪儿？”公主睁开眼，很轻地问了一句。
“去海边。”吉田望着前方的大海。
“我很重吧？”公主吃力地挤出一抹微笑。她很虚弱。
吉田只是低下头，温柔地看了公主一眼。爱上公主注定凄惨的结局，因为公主从来不属于凡人。
这是两人相识十小时内发生的事，半天的时间都还没到。海的轮廓清晰地展露眼前，降为随从的天使守候着公主。公主的父亲昨夜去向不明，神似父亲的男子今晚不在。公主撞见诡谲悚栗的一幕，岸边的别墅发生了一起命案。命案的现场有两个奇怪的男人，至于奇怪在哪儿倒不好描述。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影像？常理推断一定是虚无的幻觉，因为公主一路上都在昏睡。就算醒着好了，也无可能透过车窗目击命案的现场。别墅生在公路几百米开外，当时的车速少说有75码，按照正常的逻辑没人能看清发生了什么，除非是Jim Carrey饰演的那位“冒牌天神”！（电影“冒牌天神”的主角，不用介绍了吧？）
公主想着要不要告诉随从眼见的东西，这名长得酷似竹野内丰的年轻随从顶不顶用？“Miss Underwater”的余音绕梁，不知谁点的这首诡异的曲子！曲子里有某种暗藏的元素刺激了大脑，使之产生目睹凶杀的幻觉，会否存在这种荒唐的可能？总之那画面是如此的真实，叫人看了不禁有呕吐的冲动。真实的命案现场不同于电视，哪怕尸体再怎么完好，也会使没受过训练的家伙瞬间崩溃。公主确信看到的不是幻觉，因为她的胃液作出了反应。有时依据逻辑判断倒不如相信胃液，前者仅是缥缈的意象，后者才是实体的存在。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公主很快想到了一组人马。这组人马的的领头者叫KR，他们上一次见面也是在海边。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