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马立说得对,举人湾的人确实不懂爱。即使在爷爷笑呵呵看着小孙子们来回奔跑的眼神里,能看到笑意也感觉不到爱意。如果一定要说有,也被深藏在严肃的面孔之后,及至长大,也被急遑遑的功名所替代。至于被视为衣服的女人,原配也好,妾也好,甚至翠仙楼里的小翠也好,似乎都谈不上爱。所以当谢马立进一步追问闵正千说你父亲是否爱你母亲或者奶娘时,闵正千一时不知所云。在他的词典里,爱这个词语是古已有之的,但用的范围有限,通常只用于“但爱鲈鱼美”等情况,是说人之于物的感情,绝对不用于人和人之间,尤其没见过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女人是男人花钱费物娶来的,是男人的附属品,能谈得上喜欢,但和爱不沾边儿的。即便是说女人如衣服,也绝不是取其贴身或者爱之意,而是取其随时可脱可换之意。谢马立这个问题,别说智力低下的闵正千,即便蜀中两大人物--李白与苏东坡来回答,也未必能答得上来。
为了教会闵正千爱的真谛,谢马立以他为例剖析了什么是爱。在说到自己身世时,谢马立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滑落在酒杯里。他告诉闵正千说他很爱妻子和女儿,他说他可爱的女儿已经三岁了,有着蓝宝石般的双眼和金黄色的头发,他们曾经一起生活在法国南部阿尔卑斯山下的一个贫穷村庄里,有着快乐而幸福的时光。前几天他还收到妻子的来信,说可爱的女儿现在成天就知道在村庄外的葡萄架下玩耍,每天要问很多次父亲在哪里,她已经疲于应付了。说到这里,谢马立竟慢慢抽泣起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一边哭着一边承认他想家了,他想起了古老村庄,以及村庄里的葡萄酒窖,他认为闵家的酒不如法国的葡萄酒好。他甚至发誓说,他在四川的服务期还有一年,一年之后,他要回到法国,永远陪伴妻子和女儿,再也不离开他们,直到终老故土。说这些话时,谢马立挂满泪珠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面前的青衣江似乎就是阿尔卑斯山脚下那条小河,他只需轻轻一步,就能回到家乡,接受女儿奔跑而至的拥抱。
可惜的是,谢马立再也没有见到他可爱的女儿,他做梦都想不到,就在他泪眼模糊激动满怀时,闵正千悄悄打开藏在怀里的一个小瓷瓶,趁着给谢马立斟酒的瞬间,一滴无色无味的药水悄悄溜进了谢马立的酒杯,看着谢马立毫不犹豫地喝下那杯致命的酒,闵正千长舒了一口气。那场酒后的第三天,谢马立在福音堂里暴病而亡。
谢马立之死迅速引起轰动,天龙庙的人们额手相庆时,官方却一筹莫展,顶戴花翎的县老爷带着从重庆来的仵作几次光临福音堂都无果。最后,县太爷只好把谢马立厚葬在天龙庙背后的龙王山上。从此,再没有洋人来福音堂,到了民国年间,福音堂成为一伙棒老二的黑窝点。刘湘的部队把棒老二收拾后,也顺便把福音堂一炸了之。
能说得清谢马立死因的,除了闵正千外,还有天龙庙里的枯木老和尚。谢马立的头七过后,枯木老和尚来到闵家祠堂,把闵正千单独叫到一间屋里,神情严重地说,你是不是给谢马立喝了断肠水。老和尚的这句话,一下子击溃了闵正千的心理防线。事实上,谢马立死后,闵正千就高度紧张,他甚至做好了谁问也不开口的准备。而且他自信伪装得相当巧妙,因为人人都知道他和谢马立是好朋友,没有谋害的理由。可是,他万没想到看破诡计的是枯木老和尚。
枯木顺手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把刀,把它平放在条凳上,刀身悬出条凳之外。正当闵正千不知所云时,老和尚突然发力,右掌迅捷无比地直切下去。短促的声响过后,闵正千望着地上的半截刀片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和尚身上,竟然隐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仿佛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老和尚没有正眼看闵正千,而是自顾自地又将带刀把那一半挂在墙上,对闵正千说,这把断头刀可以作为我们今天谈话的见证,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做着什么样的事,都要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老和尚品了一口闵正千递过来的茶,继续说,我看过死后的谢马立,他的上门牙黑了一半,只有断肠水中毒才是这样的。而且,断肠水的秘方,我四十年前交给你爷爷,没想到四十年后你竟然拿出来害人。在老和尚的严厉逼视下,闵正千交出了藏在一册书里的秘方,确信没有抄录后,老和尚一把撕毁了秘方。然后他捋了捋低垂到胸前的胡须,问闵正千为什么要害谢马立。
闵正千理所当然地抬出了义和团师兄扔下的火种。洋人都该死。闵正千恶狠狠地说。
可是,枯木接下来的话把闵正千噎住了:为什么是洋人就该死呢?闵正千班门弄斧得来的认识在枯木和尚面前迅速土崩瓦解。枯木说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洋人就该死完全没有道理的。接下来,枯木和尚竟然回忆起中华历史来,他告诉闵正千,他读那些四书五经之外,历史还有另外的面孔。
“佛祖不是我们汉族的,是天竺国的,但你们闵家从来都信,每年给天龙庙许多烟火钱;如果洋人都该死,我是不是也该死?我们生存的这块土地上,来过许多洋人。汉、唐以及乾隆爷时都有,有的洋人还在宫廷里当了官,吃着我们的俸粮,我们汉人见了照样要行官礼的。”
枯木还一本正经地说,永远不要轻易言死,你知道吗孩子,我活了八十多岁,见过无数世面,但我要告诉你,人只能活一次,你把谢马立毒死了,他永远不会再活过来,永远不会出现在举人湾,永远不会回到他女儿身边。因为你,他的家庭就残缺了,你知道吗?你知道你的一念之差带来了什么吗?
枯木和尚接下来讲的话,哪怕是百年之后的我,依然无法理解。我不能理解的,不是这种理论,而是这种理论从一个和尚嘴里说出来,而且是百年前的和尚。枯木教训闵正千说,你要知道,生只一次,死也只有一次,没有轮回没有投胎。我们为什么要弘法利生,要劝大家以和为贵,好好安生?就是因为我们只能来人世间一次。如果我们可以因果循环,可以这次不好下次改好了重来,我们就没必要弘法利生,反正杀死了的人像割了茬的韭菜一样会重新长出来。可是,不是这样的。我没见过重新投胎的,也没见过生死轮回。你爷爷是我的好友,他死了十七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投胎。所以,以后漫长的人生路上,你一定要记住一点,任何人的命只有一条,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害人性命。
那个时候的闵正千基本上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虽然在天龙庙里呆过几年,但他哪里读得懂佛经,学的多半是庭除洒扫。只会教人之初性本善的私塾先生,更是连佛教是啥都不知道。所以整个过程,闵正千只是忐忑不安地听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丝毫意识不到,枯木这些话是对佛教教义的一种反思或者反动。百年之后,当我读到残破家谱里的这段记载时,一时竟目瞪口呆。我不知道枯木的这种人文主义思想从哪里萌芽,终日青灯古佛的他,从哪里悟出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从《金刚经》里?不像,无论如何不像;从《无量寿经》里?不像,无论如何不像。也许是从民生凋敝中,也许是从军阀混战中,也许是从巴蜀大地的青山绿水中……许多次,我坐在远离家乡的案头,遥想那个阴霾蔽日的年代里,枯木和尚的思想像一点温暖的微光在举人湾的角落里忽明忽暗,越来越微弱,终于被如墨的黑夜笼罩,随着青衣江千年不散的雾气一起消逝。
那柄断头刀挂在墙上六个月之后,谢马立的妻子带着女儿从法国来到天龙庙。那个可怜的女人看望了谢马立的孤坟后,专程来到闵家祠堂,拜访了谢马立的生前好友闵正千,她谦卑地掏出一封用法文夹杂中文写的信,让翻译读给大家听。谢马立写这封信时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把蛇蝎心肠的闵正千描绘成一个志向远大的青年,他认为总有一天这个家族会因闵正千而骄傲。那封信里还夹着一幅画,画中的谢马立和闵正千坐在池塘边垂钓,酒罐和食物伸手可及,天气晴好杨柳依依,那是举人湾迷人的春景。那个下午,闵正千领着母女俩重温了谢马立在举人湾的短暂岁月,垂钓过的池塘、攀登过的大山、摘食过的核桃树,一直到青衣江边那块龟鼻石上。一路上,谢马立的妻子拒绝了人们善意的搀扶,她认为她应当比举人湾的小脚女人们更能行走,她可以像丈夫那样对付举人湾逼仄的田间小路,尽管她多次趔趄进田里,裙摆上沾满了泥土。她的举动确实让举人湾的女人们另眼相看,好几个女人跟在她身后替她拉着裙子。而闵正千则紧紧地抱着谢马立的女儿,给她摘蒲公英,用野豌豆荚给她做口哨,还给她编了一个漂亮的花环戴在头上遮挡阳光。
就在那个下午,谢马立的妻女终于击破了闵正千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尽管肤色和语言不同,但她们的一颦一笑间充满着来自异国他乡的善意,这种善意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正是在这种善良的驱使下,闵正千心里渐渐升起一股悔意。张桂山把洋人比作魔鬼,说他们会在黑夜里偷食孩子的心。可眼前谢马立的妻子女儿与常人无异,哪里像茹毛饮血的恶魔?终于,枯木老和尚的话在闵正千心里占了上风,慢慢发酵。夜色渐浓,闵正千将母女俩送出举人湾,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天龙庙的大路时,闵正千突然回过头来,在人们的注视和不解下号啕大哭。从此,风华正茂的闵正千突然一蹶不振,像内心时时都在承受巨大的压力一般,形单影只而且郁郁寡欢。
三十年后,时光已越过清朝到达民国政府,闵正千才敢把这段揣了多年的心事说出来。那时,龙王山上的谢马立早已移神换骨不知所终,天龙庙上的福音堂也被来来往往的军阀铁蹄荡为尘土。我年轻的爷爷奶奶仿佛在听一段传奇故事,闵正千的惴惴不安并没有获得儿子应有的安慰,后者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切,好像没有理会闵正千骨子里的忏悔。唯有那柄锈迹斑斑的断头刀,证实着那段看似辉煌其实无知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