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装部长本人唬着个脸不说话，只一根接一根抽纸烟。老七娘叹了一口气，说他娘啊，干咱们这个的，老祖宗叫月下老，替人牵红线结成一桩婚事，那是功德啊。你们家庭好，那是没说的，论吃穿谁也比不上你们啊。可儿子那个样子，谁家乐意啊……
武装部长就把一包又一包的东西往老七娘面前推，武装部长老婆就一把泪一把涕地流，说到最后，老七娘说好吧，我试试吧。两个月后一个同样是月黑风高的晚上，老七娘悄悄来到武装部长家里，说在四十里之外的地方找到一家子，姑娘脑子也是有点问题，小的时候跑到晒粮食的坝子上去玩，不小心踩在豌豆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从此留下后遗症，现在都二十四岁了还没嫁出去。武装部长老婆迟疑着，啊，傻子对傻子，要是生个孩子也是傻子，怎么办啊。老七娘还没说话，武装部长本人没好气地说，生个孩子，你还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老七娘也叹了口气，傻女人嫁得出去，傻男人打光棍的多……武装部长夫人赶紧变了口气，拉着老七娘说那就哪天约到我们家来吃饭吧，让女方看看家里。然后，像所有媒婆都会替主家出谋划策一样，老七娘和武装部长合计了半天，最后定下一计。竭武装部长之物力讨来客之欢心，大鱼大肉鸡鸭鹅全席自不必说；哥哥相亲弟弟必须消失，不能在家里，如果人家当晚要住下，得保证弟弟晚上不能回来；最关键最要害的是第三点，整个宴会过程中，老大最好不要说话，如果要讲就跟着父母说，比如父母说，请吃菜，老大也就跟着说请吃菜，父母说请喝酒，老大也只能说请喝酒……这样，第一次会给客人留下好的印象，说不定女方看在武装部长这块金字招牌的份儿上，当晚会急着把傻女儿留下……
那场尔虞我诈的相亲宴在公社食堂大师傅的调治下香溢四野，惹得公社干部以及四周的居民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吞口水，那幅高大的石门边经常伸进半个脑袋来看热闹，但无一例外都被武装部长的亲朋好友挡了回去，他们像二十年后的政府拦截上访的农民一样，采用各种手段呵斥往里冲的孩子以及想看热闹的大人，一定要对武装部长将来的亲家保持一种真空状态，不能让乡人的叽叽喳喳泄露了戴一的秘密。宴席显然是在亲切友好而且小心翼翼的气氛中进行的，女方是父亲、舅舅和奶奶带着傻姑娘来的，男方则只有武装部长夫妻，老七娘，还有这场相亲的男主角。
现在，女方知道武装部长跟毛主席一个姓，坐在面前胖乎乎的矮个男青年叫毛宇宙，他穿着崭新的中山装紧挨着母亲，在娶媳妇这种古老念头的支配下，平日里邋遢不堪的毛宇宙如今容光焕发举止得体，嘴角没有可恶的口水，脸上没有讪讪的傻笑。更重要的是，他居然能够跟着父母的话进退自如，父母说，请吃菜，毛宇宙就伸出筷子指点着清蒸鸭子；父母说请喝酒，毛宇宙赶紧起身往碗中加酒；父母说不要客气，毛宇宙就往傻女碗里夹肉……倒是坐在一边只知道大口吃菜的傻女让女方家人倍感难受，他们显然认为这个脑子受到伤害的女儿配不上武装部长的公子，所以在酒桌子上满是抱愧和歉意之心。虽然事前老七娘说过武装部长的儿子也有点傻，与傻女还般配，但看眼下这种情形，傻显然是人家男方家里谦虚的说法。
酒桌上的温暖迅速传递到每个人心中，看那情形，武装部长完全掌握了主动权。想着自己很快就会有儿媳妇，武装部长禁不住有些得意起来，当然，如果事后知道这桩婚事坏就坏在他的得意上面，武装部长打死也不会选择和女方划拳行令的。武装部长是远近闻名的臭拳，他在酒桌子上的拳法远不好他那套打得风生水起的太极拳，所以几招下来，他就被傻女的父亲、舅舅喝了个四脚朝天。等到临送女方步出那幅石门时，武装部长已经很自得地称呼对方为亲家了。他恋恋不舍地说：“亲家，慢走，下回再来。”说罢很有风度地挥挥手。
毛宇宙也严格按照前几天的训练，父母说啥他说啥，只见紧紧握住傻女舅舅的手说：“亲家，慢走，下回再来。”四面凑过来看热闹的人群立即暴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更要命的是，憋了一天的毛宇宙终于无法忍受那身伪装，看到熟悉而且杂乱无章的面孔，他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组织，竟然不合时宜地恢复了平时的做派，脸上绽出了招牌似的讪讪笑容，嘴角的口水也冒了出来。更要命的是，委托给邻居严加管理的弟弟不知道怎的跑了出来，十分不满地冲戴一喊：“哥哥，你娶到媳妇啦，你们睡觉没有。妈说你娶了就该我娶了。”人们再一次暴发出恶劣的笑声。显然，不用过多解释，女方已经明白了精心安排的这一切。这次相亲最终成为远近闻名的笑料。但比起两年后的一次相亲来，这一次还是显得那么古老和淳朴。两年后的一天，一个不顾他人反对的高中女生执意独自踏进公社大院，要求相亲。我的印象中，一九九０年以前的高中生似乎还吃着国家供应粮，仿佛半个身子已经跨进公字辈行列，这个女生因为父母双亡最终没能完成高中学业，但在鸡鸭遍地的农村，她已俨然是一只鹤了。人们把对知识的崇拜转化成了对她本人的崇拜。这个喜欢穿高跟鞋的矮个子姑娘显然眼前于顶，对黄泥淤土的鄙视令她垂涎于武装部长家里每个月二十九斤半的供应粮。她对前来劝阻的舅舅们说：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你们管。然而当她亲眼见毛家兄弟的尊容时，还是坚决地打了退堂鼓，随后背起背包南下广东。
毛大和毛二的婚事最终成为悬在武装部长头顶上一把利剑，从此后他再没有向媒婆提起过，也再没有以任何一种方式张罗着为两个傻子传宗接代。武装部长仍然天天背着手在邻里乡间晃荡，碰到部队招兵时仍然炙手可热；毛大毛二仍然天天吵着娶老婆，天天出去开车，一年磨破无数黄胶鞋；乡里人仍然冰冷地嘲笑着毛大毛二的“11”路车，直到几年后彻底消失在成渝公路上，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在厕所边上待的时间不长。因为厕所里散发出来的毒气令我浑身发红发痒，大人们用生石灰给屋子消毒无济于事，又像养蚕那样用硫磺和柏树枝熏整个屋子，仍然无济于事，我只好搬离那间屋子，又恢复到“忙着征衣快着鞭”的日子中去。记得那是个闷热的下午，厕所里的蛆虫和池塘边鱼儿一样躁动不安，人们拼命地喝着苦丁茶摇着蒲扇。父亲帮我把竹床拆掉后扔进垃圾堆，然后担着我的蚊帐、枕头、被子等走出公社大院。我背着黄书包恋恋不舍且行且顾，忽然看见池塘边走廊上，毛大和毛二并排坐着，毛大手里拿着个馒头，一边给弟弟喂，一边又把细碎的渣扔进池塘喂鱼，兄弟俩仿佛还在交流着什么。这个场景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我不知道乡人肆无忌惮的嘲讽是对弱势者的无礼，还是对权力的迁怒。但很显然的是，生活艰难的我们没有能力读懂毛大毛二的世界。我宁肯相信这两兄弟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们很可能只是自闭症，只是不知道如何恰当地与人交流，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真是这样，那该被称为傻子的，就不应该是他们，而是所有嘲笑过他们的人。
不久，父亲又为找到一户寄住人家，是一个姜姓亲戚的妹妹，我们叫姜姨。现在这个姜姓亲戚，我至今感觉温暖，因为我蹭过他们家的财神钱。
尽管送财神的古老习俗现在早已消失，尽管那只是我们小时候的心血来潮，每忆及此，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回到当年那种快意中去。
财神其实是一张红纸上印着一个官人，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一样，财神这东西谁都没见过，所以不同的雕刻师雕出来的财神爷也不一样，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所以送财神那年头，各家各户都获得了高矮胖瘦俊丑不一，官服打扮不一的财神爷。财神不是毛席，所以不会有人搞标准像，人们也当然没有理由去追究谁的财神更像财神，因为过年时节，一张红纸上印着的，必定是财神而不是其他。送财神的风俗就是把这张红纸送到别人家里，当然，送者如此充满善意，受者也就不好意思不表示点什么，给上一毛钱两毛钱，送财神的人也就乐颠乐颠地走了。现在看来一毛钱对不起送财神者翻山越岭的辛苦，但在那个捡到一分钱都要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的年代，一张财神的成本也就一分钱，获得一毛钱的回报，恐怕已算暴利，甚至比现在的国有垄断企业来钱更快。我记得有耍小龙灯的，那比送财神更耗费人力和物力，但所得未必比送财神好到哪里去。我父亲和我舅舅就组织过一支小龙灯队伍，包括敲边鼓的、打马灯的、打锣钹的，还有就是三个耍龙的，一个耍龙头，一个耍龙身，一个耍龙尾，起码六个人，每家耍一次，不过才得一块两毛钱。若是嫌少，主家还有板有眼地说，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一毛钱，刚好一块两毛钱。如果龙灯队伍以六人计，平均一人也才得两毛钱。这点钱即便在当初的我看来也是拿不出手的，可村里人硬是拿出了手，大家还彼此乐呵，好像图的是个喜庆而不是钱一样。其实每天晚上回来，父亲都要点数当天分到了多少钱。待到正月十五烧了龙灯一算账，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半个月间，只赚了七八十元钱，平均一天五六元钱。
耍龙灯的永远看不起送财神的，因为后者只凭口才，翻来覆去说的就是那几句话，话一说完，红纸一递，主家给出钱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赶紧走下一家。所以从事送财神事业者，多半是些老弱以及脑子有问题的人，加上没有人会拒绝财神，所以每每成功。后者就不一样了，需要青壮年才舞得动龙灯，而且龙灯人马多，且声震四方，许多不想掏钱的人家，早早就关了门跑了。我自己就干过这样的事儿。正月间父母串了亲戚，我独自在家里，远远听得老祠堂里锣鼓喧天，知道从青衣江方向来了龙灯，便锁了门爬上大青山看山间云蒸雾绕去了。
现在来说我唯一送过的那次财神吧。
那次送财神的缘起，可不是我搞社会实践的意思，而是实实在在地挣钱。父母看着别的孩子过年能靠送财神搞到几个零花钱，也怂恿我去送财神--家里财神纸现成的，别人送来我再送出去，没有任何成本。
难点在于送财神要念字诀。这玩意儿先要训练，主要是把送财神必备的字诀背诵下来，当着主人家的面念给他们听。那时我背得挺认真，至今还记得。
一送千年宝，二送万年财，三送三精来拱灶，四送四季大发财，五送登科早，六送状元来，七送天上七姊妹，八送神仙过海来，九送九龙归大海，十送观音菩萨坐莲台，十一送聚宝盆，十二送摇钱树，早落黄金晚落银。
现在看来，制造这些字诀的祖先可真是天才，首先他照顾到了一年有十二个月，哪个月都不能落了单。其次是他知道有了光有财还不够，还得有美女--天上七姊妹就是七仙女；还得有平安--观音菩萨，要不然，像我祖父那样有钱，身体招，架不住，照样败家；还得有长生不老，让好日子永远过下去。这就是财神字诀的可爱之处，如此丰满诱人，谁又能拒绝呢。不过说老实话，来我家送财神的歪脖子老汉和半吊子儿郎，大多没有念全的，有的甚至进门把财神往桌子上一放，就等着给钱。相比起他们，我要专业得多，我把这些全背会之后，才拿着家里的几张财神出发，希图搞点买气球的钱。财神是别人送来我家的，我这相当于空手套白狼。走过几家如今是忘了，但一定到过义父家，到过姜家，到义父家的情形忘记了，到姜家的情形还记得。他们家在一个山塘边，刚拐过那丛竹林，他们家的狗就热烈地奔跑过来，这狗不是来咬我而是来欢迎我的，因为我经常到他家玩。看着热情依旧的狗，我忽然觉得平日里熟悉的一切变得如此不可捉摸，我正迟疑着要不要穿过那片用于建房的石头时，矮小的姜叔叔已然瞧见了我，待他发现我手中的财神纸时，居然笑将起来，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崭新的两毛钱塞在我手里。看到钱，我居然想起了送财神的程序，开始一送二送地背起来，背完之后，把财神放到她手上，撒腿就跑，耳边听得姜叔叔开心的笑声。我跑到一遍菜花地里，悄悄拿出卷成一团的两毛钱，恍若在梦中一样。
到了姜姨家后我才发现，她家离我们学校只有三分钟路程，比在下街子的公社驻地还要近得多。从小学的石穹门出来是条卖竹编货的小巷子，然后是个远近闻名的臭公厕，这是我们经常出恭的地方。我们学校里没有公厕，学校外倒有两个公厕，一个隐藏在市井之中，由于地势平坦不需要爬坡，我们经常光临的。另一个则在学校背后的山顶上，要爬上百级台阶，入个厕跟朝圣一样艰难，我们一般只在农历三六九的上午才愿意光临它，因为那是赶集的日子，街上人多，上另外一个厕所挤来挤去煞是不便。
街心那个臭公厕的右首有个小坡，三两步跨上去，就是姜姨的家。
现在，我就住在这个家。这次是父母一起带我走进这家。山坡上泥厚，地基挖了很深才碰到坚固的石头，所以房子有一半在半山腰的路面之下。姜姨分给我的那间小屋，原是用来放杂物的向阳小屋，坐在小书桌面前，抬眼就能看到来来去去、各式各样的鞋子。
住解决了，吃饭却是个大问题。那时候农村人和城里人获得食物的来源完全不同，我们就是地里种出来的，地里没有的就吃不上。城里人是各式各样的票。在城乡二元分立的国家治理结构下，这两种模式不能互通，要互通只有找黑市。而黑市如此之黑，以至于像我们这种离乡上远的人根本摸不着黑市在哪儿，那只是城镇附近的农民与城里人私下交易的隐秘所在。所以，我不能在姜姨家吃，因为她们家的食物是用票换来的，而我没有这种票。中午，学校有蒸笼，大部分同学都在学校蒸着吃。早晨和晚上，我就在街上混着吃，或者干脆不吃。当然，这样的早晨和晚上并不多，因为我大部分时间还是愿意回家的。我宁肯走十几里路回到举人湾，也不愿意住在姜姨家浑身不自在。但后来我发现，姜姨的儿子比我更不愿意呆在他们家里。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小屋窗前，正在手抄《唐诗三百首》里的某一首诗，背后响起了房门剐在地上的声音。那扇垂垂老矣的房门每一次开关都会重重地划在地上，经年累月将地划出一条槽来。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长头发男孩闯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小床上。
“你是我舅舅那个生产队的？”他的话里没有恶意。我说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