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过脸去问妈妈：“哥哥躺在那里干什么？”妈妈幽幽地说：“你哥哥掉进水塘，淹死了……”说着说着，妈妈的泪水就涌进我的脖子。那个炎热的下午，一阵又一阵的冰凉顺着我的脊柱渗入血液，在如夜空般黑暗悠远的体内四处游荡，寻找刚刚离去的哥哥。）
我哥哥的死，除了饥饿外，还与我关系甚大。
我四岁时，奶奶还健在，我们都住在闵家祠堂。那年头，老老小小的存在，对壮年劳力是极大的威胁，何况奶奶很健吃。更何况的是，奶奶三十岁上害了眼病，眼前老是一团模糊，只能成天枯坐在家里，季节上绕点麻线换点灯油钱，其他的啥都不会做，甚至做饭这种简单家务。
上有健吃而不能做活营生的母亲，下有待哺的孩子，我的父母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天奔忙着。于是，整个童年阶段，我和哥哥都像祠堂前面的竹子一样，快活而无人管束地生长着。
其实，除了在吃的问题上表现出高智商外，我是个啥事都不懂的蠢货。祠堂生活留给我最深的记忆是饥饿。我和哥哥经常为争论对方是否真的处于饥饿状态而大打出手。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争论发生在午饭后，父母扛着锄头下田、奶奶忙着收拾碗筷时。寻了一个空挡，我哥哥就会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眼睛看着竹林深处，命令我说，走！如果我在中午吃得有点多，或者吃红薯时有失身份地直奔大个儿，哥哥抓住我时，我会感到绝望而且底气不足。我一边挣扎一边喊奶奶，而且故意踢倒凳子，弄出很大的声响。这样的举措有利于我从大人那里迅速获得同情。大多数情况下，我的想法能够得到实现，奶奶会摸着出来，把哥哥掀翻在地，然后冲我吼道：才吃了饭就打架，你们吃饱了，要打到屋后头去打，打死了好，不要让老子看见。
如果我底气很足，坚信自己在饭桌上的表现是得体而且吃得最少的，我就会不顾一切地甩开我哥哥的手，极力压低声音，说，走就走，狗才怕你。于是，我和哥哥都神气活现地往竹林深处走。哥哥一边走一边踢着坝子里的烂红薯和小鸡娃子，这种勇力十足的表现，往往令我沮丧不已。许多次，我鼓起的勇气莫名其妙地在被哥哥踢飞的烂红薯着地那一刹那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很无耻地瘫坐在地上，怯怯地盯着地上无忧无惧啄食的小鸡儿。我哥哥丝毫不理会我神色里埋藏着的软弱，重又站在我背后，用踢烂红薯那只脚踢我的背：你吃东西的时候，没有腿软过啊。一提到这莫须有的罪名，我的胆气又豪壮起来。我腾地站了起来，说，老子只是看看鸡娃子在啄什么，走就走，狗才怕你。
竹林深处，有一块巴掌大的空地。我们选择这儿站定。我双手抓住竹子，以便哥哥发起攻击时，我能顺利地围着竹子打圈。我哥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仪节，不会立即开始进攻，而是先理直气壮地质问我：你为什么要吃那根最大的红薯。而我也同样会理直气壮地回应，最大的红薯是爸爸吃了的，狗才吃了。哥哥说我不信。我只好替他回忆当时的情形，我说，你到灶房舀饭去了，就在那个时候，爸爸把那根大红薯吃了的。有时，我会反咬一口说，你去灶房那么久，肯定偷吃了几口，要不然，你会看到是爸爸吃了的。
当然，这样的问题往往难不住哥哥，他又会再次发难：锅底的锅粑是不是你吃了的？明知道老子最爱吃的。有了一次成功的狙击后，我的胆气更加豪壮起来。我更大胆地反驳我哥哥。其实，绝大多数情况下，我参与了偷吃锅粑的行动。之所以只是参与而不是主谋。因为偷吃锅粑的往往是奶奶，而且，任何时候，她都是绝对的主力。只是由于我的机灵，在餐饭的尾声，发现奶奶失踪，我才跟踪到灶房从而分得一杯羹的。
当时的情形是，奶奶握着锈迹斑斑的锅铲，小心翼翼地取着黏在锅底的锅粑。我悄悄站在奶奶身边，说时迟那时快，锅粑尚未到奶奶嘴边时，就被我一把攫了过去，然后飞快地跑到门背后。可怜的奶奶以为锅粑掉进了锅里，只好继续睁着无光的眼睛茫然寻找。当然，在和我哥哥对立时，我不可能给哥哥说得这么仔细，我只能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我没有偷吃。
事实上，这样的辩论不会有结果，起到的反而是催化剂作用，辩论时间越长，双方积累的怨愤就越多，接下来的打斗就越惨烈。竹林里的打斗，并不如你想像的那样总是我吃亏。尽管我哥哥比我大，力气也远非我所能及，但在满是竹子的地方，哥哥的拳脚根本施展不开。不是打在竹子上，就是踢在两根竹子之间。更多的时候，哥哥会被枝枝丫丫划了脸和眼睛，恼羞成怒的他只好一边摸索着我的方向，一边抹着眼睛叫骂。打斗的结果，经常以哥哥坐地大哭而告终。哥哥的哭声，夹杂着痛苦、恼羞、悲愤和无奈，穿破竹林重重的阴森，迅捷无比地飞到奶奶身边。
现在想来，哥哥的哭声表现得如此夸张，肯定与他不切实际地想到了以后的锅粑的归属问题：我哥哥一直认为偷吃锅粑的是我，要是能从肉体上征服我，他就拥有对那些锅粑的处置权。唉，如果我当时想到了这个问题的话，我相信我们兄弟不仅能够握手言欢，还能够同仇敌忾。
我没有惧怕哥哥的拳脚，却在哥哥的哭声中魂飞魄散。哥哥一屁股坐在地上时，我已经在选择出逃的方向；哥哥将脸移向祠堂方向时，我已经双手拨拉着竹叶，迈开双腿开始了逃亡之路；当哥哥的哭声迅捷地飘到奶奶耳朵里时，我已经逃出数丈开外，要么躲在茂密的竹叶后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要么开始了与那只大灰狗调情的美好时光。
开始，哥哥的哭声一度制造出了极其严重的假象。我父亲有时会飞似的从堂屋或者屋后的某个角落里跑了出来，站在空地上大声地喊叫：怎么了？是大娃还是二娃？紧跟着，我奶奶也拄着拐杖，颠着小脚丫出来，站在空地上，睁着茫然无光的眼睛，问：咋了？又打架了！这些声音给哥哥莫大的勇气，仿佛是他短暂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他像一个称职的演员，把闸门又放开了些，在确信大人们听到他的哭声后，哥哥还会哼上一两句：好痛哦。
但我哥哥忘记了他的身份，当父亲循着哭声，看到痛哭的居然是我哥哥时，失望的神情立即布满了他那张猴子似的脸。他低下身，不耐烦地问我哥哥：怎么是你？我哥哥以为机会来了，抓着父亲的手就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我逃走的方向说：弟弟打了我。许多次，我听到了哥哥厚颜无耻的污蔑，立即从藏身之处跑了过去，证明我的清白：是他自己摔倒了的。而且，我还补充上一句：是他打我了。事情的结果是，大人们根本不相信我哥哥的话，而且，奶奶还轻蔑地回答我哥哥：他打你，你不知道打他吗？这话对损伤我哥哥的自尊心起到了原子弹般的效果，我哥哥立即收起了号啕大哭，变成了嘤嘤嗡嗡的抽泣。
我哥哥是个不肯服输的人。他的招数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转而便在晚上向妈妈诉苦。我妈妈比我父亲更直接，根本不相信我哥哥的恶人先告状，没等我哥哥说完，她直接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吃饱了今后少吃点！
通过哥哥的哭声和告状，我们兄弟之间的秘密已经不存在了。矛盾既然公开化，我们就不顾忌什么了。除了打斗的借口没变以外，打斗的场所不断地变化。再有打斗的好事，我们不用担心大人看见而走到竹林深处，直接跳出屋外，在空地上进行。空地上的斗争，我们充分挖掘了潜力。我们先选择了棍棒，但发现太费体力，稍微舞几下腿就发虚，更重要的是，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遭到妈妈坚决的反对；至于奶奶，态度暧昧，既不鼓励也不反对；父亲的态度是：打吧，打死一个少一个，老子多吃几口饭。我们又选择了徒手相搏，但这次，大人们的齐声叫停。他们说我们这样打斗代价太大，很容易把衣服扯破。这对一年四季为肚子奔忙的家庭来讲，扯破衣服的确是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后来，我们改用投掷土块的办法。土块遍地都是，而且，为了达到效果，我和哥哥必须站在两丈开外。这种方法比较保险，因为我和哥哥根本没有准头，土块击中对方的概率比彗星撞上地球还要小。但这种方法的副产用也不可小觑。我们扔出的土块，不是击中卧在一边的大灰狗，就是击中正带着一群儿女觅食的母鸡。最悲壮的一次，哥哥扔出的土块，击穿了厨房的秸秆门，直接飞进了锅里，滚烫的水溅了妈妈一脸。我妈妈端着淘米盆跑出来骂道，幸亏老子还没有下米，要不然，米里头掺了泥哪个吃。
投掷土块的办法最后终结者是我父亲。我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我父亲收工回家，在拐过墙的一刹那，我扔出的土块准确地击中了父亲的鼻子，鲜血立即抹红了父亲的嘴。刚开始，父亲没有意识到打击来自何方，待他看到傻在原地的我时，居然露出了像他鼻血一样灿烂的笑容。我没有勇气逃走，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但暴风雨居然没有来临，父亲放下锄头，拐进了厨房，舀了碗冷水，弯下腰，冲着自己的后脑勺浇了下去。然后又用脖子里的水清洗了鼻子和嘴，跟往常一样，提着背篓割猪草去了。
整个夜晚，我缩着脚躺在床上，不敢伸直，我害怕碰到父亲的脚。我甚至把自己想像成一只小虫，卑微得引不起父亲任何的注意。第二天早上，我听见父亲对妈妈说：二娃昨晚上睡得乖，没有蹬被子。
那经验真是前所未有的恐怖，所以，第二天下午，当我哥哥提议再来投掷土块时，遭到了我的断然拒绝。我和哥哥的战斗也就因为这场意外而宣告结束。
我和哥哥在竹林里的打斗，不仅无益于双方的身体健康，还大大助长了本已充盈体内的饥饿感。结局是，我和哥哥获得了远近闻名的称号-----饿痨鬼。哥哥比我更幸运，因为在这个称号被叫响不久，哥哥就远离人世，并未遭受这个称号给他带来的耻辱，而我则不同，这个称号一直保持到我离开家乡。
饥饿名副其实地占据着我的胃觉。在所有的闲余时光里，我急不可待地寻找可以被吃下去的东西。苍天有眼，经过无数次的试验和筛选，我找到了一种叫竹笋虫的东西。
如果你生活在房前屋后都是竹子的南方，你一定知道竹笋虫只是一种甲壳虫而已，与食物毫不相干。因此，即便是处于饥饿年代的我，第一眼看到竹笋虫时，也没有把它和食物联系起来。我对竹笋虫身份的质疑，完全来自它那金黄色诱人的外表。这条经验的传授者是奶奶。她经常问我们见过黄金吗？我们一起摇头，她显然早有所知，于是得意地说，黄金是金黄色的，跟下山的太阳颜色差不多。所以，看见金黄色的东西千万不要放过。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流动，口水晶莹，显然勾起了她与我爷爷一起度过的黄金时代，这大概是她唯一值得炫耀的资本。我们一家人对此态度分明：我父亲表情漠然，冰冷地回应着那句永远不会改变的话“你们见的黄金再多又如何，还不是输光了；我妈从不表达任何想法，埋头做事；我哥哥经常学着父亲，对奶奶的话嗤之以鼻。奶奶的唯一听众是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流着厚颜无耻的口水，专心致志地倾听她的讲述。我一直认为，奶奶说的黄金，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食物。
竹笋虫的翅膀和嘴都是金黄色的，在绿色的竹林中非常惹眼。它长而尖的嘴，能轻松地扎进坚硬的竹子以便汲取汁液。但是，竹笋虫的嘴也给它们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任何时候，只要我想抓住它们，轻而易举地就能抓住它们的尖嘴，任由它们徒劳无益地扇动双翅。竹笋虫天生不是长给人吃的，所以，能吃的部位绝少，坚硬的翅膀和同样坚硬的壳占据了它身体的绝大部分。所以，我在打算吃竹笋虫之前，得花三四天时间来捉拿，以便凑够相当数量。此外，还得费尽心思地找个笼笼，将他们集中在一起。正是这个漫长的抓捕过程，让我哥哥发现了我的秘密。
开始，我哥哥会以动物保护者的姿态，神气活现地警告我：你抓那东西干什么！我不理他。他又奴颜婢膝地蹲下身来求我回答。我说，谁叫你打我！我哥哥立即赔着笑脸：我以后不打你了。我瞪了他一眼，兀自把那几只伸出笼子的尖嘴巴摁了进去。利诱不成，我哥哥开始威逼。对我吼道，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今天晚上把它们都放掉！我挺直了身，同样威胁着说，你要敢放掉，我就把你的洋虫瓶子砸烂！洋虫瓶子是我哥哥毕生的心血，那里边有六七只洋虫，无论春秋冬夏，我哥哥都随身携带着那瓶子。我的话显然击中了我哥的要害，他立即软了下来，黔驴技穷地走开。
攒到十来个竹笋虫时，我开始实践我的梦想。我从灶膛里刨出一粒火星，再随便捏把干柴，紧跑几步，隐进蒿草丛生鸦鹊横飞的闵家坟地。随便寻一块墓碑坐将下来，就可以开始屠宰竹笋虫了。我发明食用竹笋虫的方法很简单：选一些细竹签，将竹笋虫长长的嘴扎进竹签中，再对他们进行一番烧烤，烧熟之后，去嘴去翅去脚即可。其实，吃竹笋虫的欲望远远大于它能带来的充实感。十多个竹笋虫下肚，除了感受到满嘴的草木灰外，没有竹笋虫一点味道。多年以后我还感觉到，吃竹笋虫的填肚，与饥饿的人试图剥瓜子解危时的处境居然出奇的一致：面前一大堆瓜子，哪怕手脚并用，肚子也永远难饱。
竹笋虫虽然没给我带来预期的效果，却给我带来了意料之外的东西。数次进进出出坟堆后，我发现了隐藏在坟地里数量众多的鸦鹊。注意到它们后，我无师自通地将他们与食物联系起来。我试图独吞这份发现，几次毫无意义的摔倒后，我才发现，要抓住那些警觉而随时能展翅高飞的家伙，远非我之能力所及。于是，我不得不与我哥哥分享了这个发现。
当我吞吞吐吐地把这个发现告诉我哥哥时，我才发现我的焦虑纯属多余。我哥哥比我更早地注意到了这些鸦鹊，而且，也有过捉拿失败的经历。他之所以没有告诉我，倒不是像我一样害怕对方分享了鸦鹊的腿或翅膀，而是认为将他不能搞定的事告诉我，除了徒劳无益之外，还有失尊严。
此后的整个冬季，我和哥哥在所有问题上都取得了惊人的一致。我们没有发生过一次微小的打斗和争吵，我们忘记了过去的不愉快，彼此原谅了对方，我们就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进进出出都拉着手，即使晚上睡觉，我们也越过原来横在中间的父母相拥而眠。当然，大人们并不知道我们这样要好源于共同的利益：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集中两人之力，想方设法要把坟地里的鸦鹊变成我们的食物。
